长白山下有个靠山屯,屯子里有个叫马老三的猎户,四十出头仍是光棍一条。这人长得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看着凶悍,实则心地不坏。就是有个毛病——好酒,一喝多了嘴上就没个把门的,什么胡话都往外冒。
这年入了冬,大雪封山,马老三没法上山打猎,闲得发慌。这日晚间,他又沽了两斤烧刀子,切了半碟咸菜疙瘩,独自在炕上喝闷酒。几杯下肚,身上暖和了,话也多了起来,对着空屋子高声大气地自言自语。
“想我马老三,论力气、论本事,屯里哪个比得上?偏偏穷得叮当响,连个暖被窝的婆娘都没有,真是窝囊!”
正喝着,忽听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踩着雪走来。马老三一愣,这大晚上的,又是寒冬腊月,谁会来串门?
“谁呀?”他粗声粗气地问了一句。
门外没人应答,那脚步声却到了门前。马老三仗着酒劲,趿拉着棉鞋去开门。门一开,外面站着的却不是人,而是一只通体金黄、人立而起的黄皮子(黄鼠狼),两只前爪像人手似的拢在胸前,小眼睛滴溜溜转,竟口吐人言:“马老三,你这屋里酒气熏天,我在二里地外就闻着了。”
马老三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醉花了眼。可定睛一看,那黄皮子还站在那,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似人非人的笑意。
“俺的娘嘞!”马老三吓了一跳,酒醒了一半,“黄大仙?”
在关外,黄皮子素来被百姓称为“黄大仙”,认为其有灵性,能迷惑人,亦能保佑人。寻常人见了无不敬畏三分。可马老三酒劲上头,加上平日就不太信这些,惊诧过后,反而生出几分大胆来。
“你这黄皮子,深更半夜来俺家作甚?莫非也想讨杯酒喝?”马老三借着酒胆,调侃道。
那黄皮子也不恼,像人似的作了个揖,声音尖细:“酒倒不必。方才听你感叹没有婆娘,可是真心?”
马老三一愣,嘟囔道:“这还有假?哪个光棍不想婆娘?”
黄皮子小眼睛一亮:“巧了。我知有一户人家,有个闺女,正是待嫁的年纪。那家颇有些根基,只是眼光甚高,寻常人看不上。我看你马老三体格雄壮,是个好汉,或许能入他家的眼。”
马老三听了,哈哈大笑:“你这黄皮子,莫非还要给俺做媒?说的是哪家姑娘?咱这十里八村的,谁家闺女俺不晓得?”
黄皮子却摇摇头:“非是凡俗人家。你若有意,明晚子时,月挂中天之时,你到屯子西头的老槐树下等着。自有人来接你。见了那家闺女,你若中意,这媒我便做定了。保你白得一个美娇娘,还能得一份厚奁(嫁妆)。”
说完,不等马老三回话,那黄皮子一扭身,窜入雪地,几下就不见了踪影。
马老三站在门口,冷风一吹,酒彻底醒了。回想刚才一幕,似梦似幻。他咂咂嘴,心想莫非真是喝多了,做了个怪梦?可低头一看,雪地上分明留下一串细小的脚印,绝非幻觉。
这一夜,马老三翻来覆去没睡好。一方面觉得此事诡异,怕是黄皮子迷人;另一方面,打光棍的滋味实在难受,那“美娇娘”和“厚奁”的诱惑又太大。思来想去,他心一横:怕个球!俺马老三穷得就剩一条命,还能被个黄皮子算计了?去就去!
第二天夜里,子时将近,马老三裹紧破棉袄,揣了把防身的匕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屯西老槐树走去。
那老槐树有上百年历史,树干粗得三人合抱,据说有些灵异,平日夜里没人敢靠近。马老三到时,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惨白的月光照在雪地上,泛着幽幽蓝光。
他蹲在树根下,冻得哆哆嗦嗦,心里正骂自己鬼迷心窍,忽然听见一阵吹吹打打的乐声,由远及近,像是迎亲的队伍。可这乐声调子古怪,欢快里透着几分凄清,听得人头皮发麻。
紧接着,雾气弥漫,一顶四人抬的轿子无声无息地从雾里飘来。抬轿的四个汉子,穿着红袄,脸色煞白,面无表情。轿子旁还跟着个管家模样的干瘦老头,同样面无血色。
轿子停在马老三面前。那干瘦老头躬身道:“可是马三爷?奉家主之命,特来迎您过府相看。”
马老三心里发毛,但事到临头,也不好退缩,硬着头皮道:“正是俺。走吧!”
他上了轿,只觉得轿子轻飘飘的,抬轿的人脚不沾地,行进极快,两边的景物飞也似的向后倒退。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轿子停了。
马老三下轿一看,眼前是一座深宅大院,青砖灰瓦,气派非凡,门口挂着两盏大红灯笼,却照得四周更加阴森。门楣上挂一匾额,写着“赵府”二字。马老三心里嘀咕:这附近哪有姓赵的大户人家?
进了府邸,只见屋内雕梁画栋,摆设奢华,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陈腐气息,那些来往的仆役丫鬟个个行动无声,面色青白。
一个身着锦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想必就是赵老爷。他笑容可掬,但笑容却有些僵硬:“马壮士肯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小女在后堂,请随我来。”
来到后堂,只见一位身穿红裙的姑娘端坐椅上,低垂着头。赵老爷让她抬起头来。马老三一看,顿时目瞪口呆。那姑娘约莫二八年华,肌肤胜雪,杏眼桃腮,美得不像凡人。只是脸色过于苍白,眼神也有些空洞。
“这……这便是小女,婉儿。”赵老爷道,“马壮士觉得如何?”
马老三看得魂都没了,连连点头:“好,好!天仙似的!”
赵老爷似乎很满意:“既如此,老夫便直说了。老夫家业虽大,却人丁不旺,只此一女。欲招一上门女婿,继承家业。壮士体格健壮,阳气旺盛,正是佳选。若你答应,今夜便可成亲,这些……”他一指满屋子的金银摆设,“都是你们的。”
马老三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晕了头,哪还顾得许多,忙不迭应承下来。
于是,赵府当即张灯结彩,办起了喜事。马老三与那赵婉儿拜了天地,被送入洞房。洞房里,红烛高烧,新娘子坐在床沿,一言不发。马老三酒劲又上来了,加上美色当前,晕乎乎地就去搂抱新娘。
谁知一触到新娘的身体,只觉冰冷刺骨,毫无活人热气。马老三一个激灵,再看那新娘,在跳跃的烛光下,她的脸似乎有些模糊不清。
“娘子,你……你怎么这般冷?”马老三颤声问道。
新娘子缓缓抬起头,脸上竟流下两行血泪,声音幽怨:“郎君,你可知你身在何处?娶的又是谁?”
马老三吓得魂飞魄散:“这……这不是赵府吗?你是赵家小姐啊……”
新娘子泣道:“这里哪是赵府,乃是乱葬岗下的阴宅!我父本是前朝县令,枉死后怨气不散,在此化为鬼雄。我亦早夭,被困于此。他欲招一阳间女婿,借你阳气,维系阴宅不散。你若与我做了真夫妻,阳气被我吸走,七日之内必死无疑,届时也将化作鬼魂,永世困于此地!”
马老三听完,骇得面无人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子救命!俺不想死啊!”
新娘子道:“我虽为鬼,却不愿害人。你若想活命,需依我之计行事。我那父亲,最听此地‘保家仙’黄三太爷的话。明日清晨,他会派方才接你的那个老仆——实乃一具僵尸——送你回阳间处理俗务。你回去后,立刻去找屯里的李寡妇。”
“李寡妇?”马老三一愣。那李寡妇是屯里的神婆,据说能通阴阳,平日给人看香问事,有些灵验。
“对,找她求救。她供奉的便是黄三太爷,与那替你说媒的黄皮子同属一脉。只有她能帮你解脱此劫。切记切记!”新娘子说完,身形渐渐变淡,消失不见。
马老三瘫坐在地,一夜无眠。天快亮时,那干瘦老仆果然进来,声音干涩地道:“姑爷,老爷吩咐我送您回阳间一日,处理未完之事。日落之前,务必回来。”
马老三战战兢兢地跟着老仆出去,again坐上那顶诡异的轿子。转眼间,轿子已停在屯西老槐树下。此时天已蒙蒙亮,老仆和轿子瞬间消失不见。
马老三连滚带爬地跑回家,惊魂未定。想起新娘子的话,他水也顾不上喝,直奔屯东头李寡妇家。
李寡妇五十多岁,独自居住。马老三撞进门时,她正在给堂屋供桌上的一尊牌位上香。那牌位披着红布,写着“黄三太爷之位”。
听马老三哆嗦着说完经历,李寡妇并不惊讶,只是叹了口气:“你这浑人,惹上大麻烦了!那乱葬岗的赵鬼雄,道行不浅,一直想招阳婿稳固阴宅。这次竟说动了黄三太爷座下的一个徒孙——就是那只黄皮子,给你做媒,骗你入赘。”
“那……那咋办啊?李大仙,您可得救救俺!”马老三磕头如捣蒜。
李寡妇沉吟片刻:“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那赵小姐有意救你,此事便有转机。但需得黄三太爷亲自出面,与那赵鬼雄交涉。这样,你速去准备三斤烧酒、一只烧鸡、还有九摞黄纸钱。今夜子时,再来我家。”
马老三赶紧照办,花光积蓄买来了东西。
当夜子时,马老三提着贡品来到李寡妇家。李寡妇已将供桌布置妥当,摆上了贡品。她点燃三炷香,插在香炉里,然后跪在桌前,念念有词。
不一会儿,阴风阵阵,吹得油灯忽明忽暗。供桌旁不知何时,竟出现了那只给马老三说媒的黄皮子!它人立而起,小眼睛瞥了马老三一眼,竟似有些不好意思,对着牌位躬身作揖。
紧接着,一阵更浓郁的烟雾升起,烟雾中隐约出现一个戴着瓜皮帽、穿着黄马褂、手拿长烟杆的小老头虚影,端坐在牌位之上。这便是黄三太爷的法身了。
李寡妇忙叩首:“恭迎三太爷法驾。”
那黄三太爷的虚影吐了口烟圈,声音苍老而威严:“事情俺已知晓。俺那不成器的徒孙,贪图赵鬼雄许诺的阴功,擅自行事,扰乱了阴阳规矩,俺自会惩戒。马老三,你贪杯好色,合该有此一劫。”
马老三磕头不敢起身。
黄三太爷又道:“不过,那赵家女娃心善,不愿害你,也是你的造化。赵鬼雄那边,俺可以去说道说道。但他盘踞乱葬岗百年,怨气极重,又极爱面子,未必肯轻易放人。”
李寡妇忙道:“还请三太爷指点迷津。”
黄三太爷吸了口烟:“嗯……赵鬼雄无非是想找个依靠,延续香火。马老三,你若想活命,须得答应俺一件事。”
“三太爷您说,莫说一件,一百件都成!”马老三赶紧道。
“你需为那赵家小姐另寻一个般配的阴亲。”黄三太爷道,“据俺所知,南山有个姓王的书生,新死不久,魂魄尚未投胎。此人生前饱读诗书,与那赵小姐正是良配。你可愿做这个媒,替他们说合?若此事能成,赵鬼雄有了女婿,自然放你离去。俺也好从中说和。”
马老三傻眼了:“俺……俺咋给鬼做媒啊?”
李寡妇插话道:“三太爷既然开口,自有道理。你只需答应,具体事宜,三太爷和我自会帮你。”
马老三为了保命,只得应承下来。
于是,在马老三肉眼凡胎看不见的世界里,一场由保家仙黄三太爷主导、李寡妇执行、马老三挂名的“阴间说媒”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李寡妇先是让马老三打听了南山王家书生埋骨之处,又让他准备了书生生前可能喜欢的书籍、笔墨等物作为“聘礼”(当然是烧掉的)。黄三太爷则派麾下各路“仙家”(多是通了灵性的黄皮子、狐狸、刺猬等)往来传信,穿梭于阴阳两界。
据说,那王书生魂魄一见赵小姐的画像(由李寡妇根据马老三描述所画,并烧化过去),便心生爱慕。赵小姐也对王书生的才名有所耳闻,颇为意动。赵鬼雄见新女婿家世清白,是个读书人,比马老三这粗汉强上许多,也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数日后,李寡妇告知马老三:“事成了。赵王两家已定下阴亲。今夜子时,你再去老槐树下,备下酒菜,算是给你那‘前妻’赵小姐和她的新夫君王书生贺喜,也是与你了却这段阴缘。”
马老三依言而行。是夜子时,他战战兢兢地在老槐树下摆上酒菜。只见雾气弥漫中,两顶轿子先后而至。前一顶轿中走出赵小姐和一位清秀的书生,后一顶轿中走出面色缓和不少的赵鬼雄。
赵小姐对马老三万福道:“多谢郎君成全。今日一别,阴阳两隔,各自安好。”那王书生也拱手作揖,表示感谢。
赵鬼雄哼了一声,扔给马老三一个小布包:“念你促成佳缘,此物赠你,够你娶一房阳间媳妇了。此后莫再惦念此地。”
说完,雾气翻涌,一众鬼影消失不见。
马老三打开布包一看,竟是几根黄澄澄的金条!
他连滚带爬跑回家,次日拿金条去城里兑换,果然是真金。他用这钱盖了新房,又经人说合,娶了邻村一个踏实能干的寡妇,从此过上了安稳日子。而他替鬼做媒的奇闻,也在靠山屯一带流传开来。
只是他从此彻底戒了酒,再也不敢深夜胡言乱语了。每逢清明、中元,他都不忘给赵小姐和王书生的坟头烧些纸钱,感念他们的成全。
至于那位保家仙黄三太爷,马老三更是虔诚供奉,家中终年香火不断。而那只最初惹事的黄皮子,据说被黄三太爷罚在长白山里面壁思过三年,从此再也不敢胡乱给人说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