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血马的蹄声在兖州城门口渐缓时,沈砚勒住缰绳,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马鬃。
抬头望向城门,青灰色城砖上 “兖州” 二字是贞观年间所刻,边缘被风雨磨得有些圆润,却仍透着股镇住一方的厚重感.
当年太宗皇帝亲批的 “鲁地粮枢”,城砖里都掺着当年的军工铁砂,寻常攻城锤都砸不开。
城门两侧的卫兵穿着褐色麻布袍服,腰间挂着环首刀,刀鞘上的铜饰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见沈砚一行人穿着斩邪司的玄色制服,肩甲上还嵌着 “斩邪卫” 的银纹,领头的卫兵立马拱手:“不知是斩邪司的大人驾临,有失远迎!”
连通关文牒都没多翻,直接挥手放行 —— 谁都知道,斩邪司的人敢往灾地跑,手里定有皇差,得罪不起。
“还是斩邪司的牌子管用。” 秦风拍了拍玄铁刀,刀身经黑风岭一战,还沾着点旱煞鼠的焦黑硬壳碎屑。
“早听说兖州的‘酱肘子’炖得酥烂,连骨头都能嚼出香味,还有兰陵酒,烈得够劲,一口下去从喉咙暖到肚子!等咱们查完柳万山的事,非得让周刺史请咱们搓一顿不可!”
秦小蛮从袖筒里掏出帕子,轻轻擦了擦护林甲的甲壳。
小家伙刚才在马背上来回跳窜,把爪子伸进了秦风藏在马鞍下的酒囊,沾了满爪子酒液,正甩着爪子 “嘶嘶” 叫,活像只偷喝了酒的小醉猫。
“先去刺史府报备,别满脑子都是吃的。” 她白了秦风一眼,“兖州是鲁地的粮道重镇,旱情比洛阳更重,周刺史说不定掌握着柳万山的关键线索,耽误了正事,别说酱肘子,连旱麦饼都没得吃。”
护林甲像是听懂了 “旱麦饼”,小脑袋凑到沈砚耳边,用冰冰凉的鼻子蹭了蹭他的脸颊,惹得沈砚失笑:“放心,等解决了旱尸,咱们给你买最好的糕点,比旱麦饼好吃百倍,让你吃到撑。”
一行人往刺史府走,兖州的街道比洛阳窄些,却更热闹。
路边的摊位挤得满满当当,卖粮食的小贩守着半袋干瘪的麦子,喊价声带着焦虑:“上好的麦种,十文钱一斤!再过些日子,连这个价都买不到了!”
卖陶器的摊主则把水缸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缸沿贴着 “清水一斤五文” 的纸条 —— 寻常年月,一斤上等甘泉水不过一文钱,如今翻了五倍,可见旱情之重。
沈砚注意到,不少百姓的衣襟上都打着补丁,手里还提着空空的水桶,偶尔能听到 “活祭”、“旱尸” 的字眼从人群中飘来。
有人说 “柳员外要在东郊设坛,选童男童女献给旱尸,说不定能求来雨”,还有人叹 “也只能指望柳大善人了,官府根本管不了”,甚至有老妇人拉着孩子,教他念 “柳员外活菩萨,救苦救难保平安”。
“柳万山的名声倒打得响亮。” 沈砚低声对秦风说,眼底闪过一丝冷意,“连百姓都觉得他能救急,可见这老狐狸藏得有多深,把‘伪善’二字玩明白了。”
秦风哼了一声,手里的玄铁刀鞘 “哐当” 撞了下马鞍:“什么大善人,我看就是个披着人皮的邪祟!等咱们找到证据,把他的底裤都扒下来,看他还怎么装!”
刺史府位于兖州城的中心,朱漆大门前立着两尊石狮子,狮眼用墨涂得发亮,看着威风凛凛。
门楣上挂着 “兖州刺史府” 的匾额,是前朝大书法家褚遂良的笔迹,笔锋刚劲,据说当年周文渊上任时,特意花了五百两银子请人复刻的。
守门的衙役见他们来,赶紧往里通报,没过多久,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快步迎出来,袍角扫过门槛时还带着风。
唐朝从三品官员穿绯色官袍,周文渊能坐上周州刺史的位置,不仅靠治灾政绩,还因他曾在东宫教过太子读书,算是皇上面前有脸的人。
沈砚也教太子读书,这两人还有过相同工作。
“在下周文渊,恭迎沈大人、秦大人、秦姑娘!” 周文渊拱手时,沈砚注意到他的指节有些发白,眼底还带着血丝,显然是被旱情和旱尸的事折腾得没睡好。
“李羡指挥使三天前就传信来,说各位要途经兖州,我还特意让厨房备了菜,有咱们兖州的招牌酱肘子、清蒸汶水鱼,就等各位来了!”
“周刺史客气了。” 沈砚拱手回礼,没有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我们此次前往青州斩旱尸,途经兖州,一是按规矩报备,二是想向您打听些事 —— 鲁地的旱情、旱尸的踪迹,还有一位名叫柳万山的乡绅,您应该都有所了解吧?”
周文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侧身引路:“各位里面说,厅里凉快,还有刚泡好的蒙山云雾茶,明前采的,咱们边喝边聊。”
刺史府的正厅比沈砚想象的朴素,紫檀木桌椅擦得锃亮,没有多余的装饰,墙上挂着一幅《兖州山水图》,画的是十年前的兖州。
那时汶水还没断流,两岸麦田绿油油的,农夫牵着牛在田埂上走,和如今的焦土判若两地。
角落里的铜炉里燃着檀香,烟气袅袅绕着房梁,驱散了些许燥热。
衙役端上茶盏,青瓷杯里的茶汤清澈,飘着几片茶叶,沈砚抿了一口,茶香中带着淡淡的甘冽,确实是上好的蒙山云雾茶。
周文渊却没心思品茶,手指在桌沿轻轻敲着,像是在斟酌措辞。
“不瞒各位,鲁地的情况比你们想的更糟。” 周文渊放下茶盏,语气沉重,“青州、兖州、济州,这三州已有三成麦田枯死,五成水井干涸,昨天我还收到济州刺史的急报,说有百姓为了抢一口井水,都动了锄头,伤了七八个人,还有两个老汉因为没抢到水,当场渴死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至于旱尸,青州城郊已经死了十七个人,都是被抽干了水汽,尸体硬得像柴火,连棺材都塞不进去。我派了三拨衙役去围剿,可每次到了乱葬岗,都连旱尸的影子都没见着,反而有两个衙役失踪了,只找回来他们沾着焦黑血迹的腰带,上面还留着被煞气灼烧的痕迹。”
“周刺史,您有没有听说过柳万山?” 沈砚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周文渊脸上,带着不容回避的锐利。
“我们在洛阳时,斩邪司分部的人说,这位柳员外近期在大量收购硫磺、硝石,还和穿黑袍的人来往密切 —— 那些黑袍人,很可能是九幽教的教众,您应该知道,九幽教可是朝廷明令禁止的邪派。”
提到 “柳万山”,周文渊端着茶盏的手顿了一下,茶汤晃出一圈涟漪,溅在桌布上,留下深色的印子。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柳万山是兖州的大粮商,在本地经营了二十年,家底厚得能买下半个兖州城。他还捐钱修过城墙、建过慈幼局,去年冬天大雪,他开仓放粮,救了不少流民,百姓都叫他‘柳大善人’,连节度使大人去年来兖州巡查,都特意去柳家庄赴了宴,赏了他块‘乐善好施’的匾额。”
他说着,从袖筒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递了过来:“这是他上月向硫磺商买货的清单,你看 ——‘硫磺五十斤,硝石三十斤’,他说粮库里闹老鼠,用硫磺熏老鼠,硝石则是用来做冰鉴,储存粮食,怕天热粮食发霉。”
秦风凑过去看了看清单,嗤笑一声,声音里满是不屑:“五十斤硫磺熏老鼠?他粮库里是养了一窝大象吧!我看他就是想炼制邪物,用硫磺硝石加固聚煞阵,帮旱尸进化成旱魃!周刺史,您可别被他的表面功夫骗了!”
“秦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 周文渊连忙摆手,额头上冒出了细汗,“柳万山在兖州的人脉广得很,不仅和节度使有交情,连朝中的几位大人都受过他的好处。而且他手里握着兖州三成的粮食,现在这时候,要是得罪了他,他断了粮,兖州的百姓就得饿肚子,到时候肯定会出乱子,我这个刺史,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沈砚心里清楚,周文渊这话没说错。
唐朝的乡绅虽无官职,却凭借财富和人脉,在地方上拥有不小的势力 —— 尤其是灾年,粮商掌控着粮食供应,比刺史还能拿捏百姓的生死。
柳万山要是真断了粮,兖州不出三天就会乱起来,到时候别说斩旱尸,能不能稳住局面都是个问题。
但沈砚也没打算让步,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周刺史,我们不是要随意给柳员外定罪,只是想找他了解些情况。
硫磺、硝石在《唐六典》里有明确记载,多用于炼丹、制作烟火,或是工部用来冶炼金属,从来没有用五十斤硫磺熏老鼠的道理,这说出去,谁会信?
而且九幽教是朝廷明令禁止的邪派,若柳员外真与他们勾结,那就是通邪之罪,您作为兖州刺史,有责任查清楚,这不仅是为了百姓,也是为了您自己 —— 要是朝廷知道您知情不报,就算您曾教过太子读书,这刺史之位,恐怕也坐不安稳。”
这话戳中了周文渊的软肋,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终于松了口:“柳家庄在兖州城东二十里,离青州地界不远。那庄子修得跟堡垒似的,四周挖了两丈宽的护城河,庄里养了五十多个打手,都是些会点拳脚的江湖人,平时连陌生人靠近都不让,更别说进去探查了。”
他起身走到墙边,取下挂着的兖州地图,在上面圈出一个位置,指给他们看:“你们要是想去,就从西边的后门进,那里的护城河只有一丈宽,水面上还飘着浮萍,看着不起眼,守卫也只有两个,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庄户,好对付。庄里最中间的聚义堂,是柳万山平时议事的地方,他要是和黑袍人有勾结,肯定会在那里密谋,你们可以去那里找找线索。”
“有劳周刺史。” 沈砚起身,走到地图前,仔细看了看柳家庄的位置。
离青州的乱葬岗只有五十里,要是柳万山真去加固聚煞阵,骑马半天就能到,时间紧迫,容不得耽误,“我们今日就去柳家庄探查,若有需要,可能还得麻烦您派衙役协助。”
“好说,好说。” 周文渊连忙点头,像是松了口气,“我这就让衙役备二十匹快马,再给你们准备些干粮和水。对了,柳家庄附近有个破庙,叫‘土地庙’,你们要是遇到麻烦,可以去那里暂避,我会派衙役在破庙附近待命,只要你们放信号弹,衙役半个时辰就能到。”
他说着,又让人去厨房打包酱肘子和兰陵酒,“你们路上吃,兖州的酱肘子,冷着吃也香,兰陵酒我给你们装了两坛,用泥封了口,路上渴了能喝两口解乏。”
秦风一听有酱肘子和兰陵酒,立马眉开眼笑,刚才的不满一扫而空:“还是周刺史懂行!等咱们斩了旱尸,回来一定陪您喝几杯,不醉不归!”
秦小蛮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没阻止 —— 从黑风岭过来,大家确实没好好吃顿饭,带些酱肘子路上吃,也能补充体力,毕竟接下来的探查,还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
护林甲则跳到桌上,对着打包好的酱肘子 “嘶嘶” 叫,小爪子还想扒拉油纸包,惹得周文渊哈哈大笑:“这小家伙倒机灵,知道是好东西,比我家那只猫还会讨食。”
离开刺史府时,天色已经擦黑。
夕阳把兖州城的城墙染成了金红色,街道上的行人渐渐散去,只有卖旱麦饼的小贩还在吆喝,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旱麦饼,三文钱一个,填肚子了!”
沈砚让银甲卫买了些旱麦饼,分给大家,自己也拿了一个,咬了一口,口感粗糙,带着股焦味,却能实实在在地填肚子,这就是鲁地百姓现在的日常。
沈砚牵着马,走在最前面,秦风跟在后面,怀里抱着打包好的酱肘子,时不时还偷偷打开油纸包,闻一闻香味,被秦小蛮瞪了一眼,才赶紧包好,嘴里还嘟囔着:“闻闻又不吃,急什么。”
“这周刺史看着温温吞吞的,倒还实在。” 秦风小声对沈砚说,“不过他一开始不肯说柳万山的事,肯定是怕得罪人,毕竟柳万山的势力摆在那里。”
“他是刺史,要考虑的比咱们多。” 沈砚解释道,“他不仅要斩邪,还要稳住兖州的局面,要是柳万山真反了,他这个刺史也当不安稳。不过现在他肯帮咱们,也算是明事理,知道孰轻孰重。”
一行人往城东走,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远远就看到了柳家庄的轮廓。
庄子四周的护城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庄墙上插着火把,火光把庄门照得亮堂堂的,连城墙砖缝里的苔藓都能看清。
正门处站着两排打手,手里拿着长刀,腰间还别着短斧,时不时来回踱步,眼神警惕地盯着四周,连一只飞鸟靠近都要多看两眼,活像一群看家护院的恶犬。
“好家伙,这哪是乡绅的庄子,简直是座小城堡!” 秦风压低声音,忍不住咋舌,“周刺史没骗咱们,正门确实不好进,硬闯的话,就算能进去,也得折损几个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