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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皇帝的“殷切期盼”与无上荣光,黄潜善意气风发地踏入了中书省的衙署。
这里,是大宋朝廷的核心部门,掌管着大宋朝廷对外的一切政策推行。
如今,它姓黄了!
黄潜善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属于左丞相的公案之后,感受着手中权力沉甸甸的分量。
他迫不及待地召来了中书省的几位核心属官,准备开始着手处理李纲留下的“烂摊子”,展现自己远超前任的政治智慧。
“说吧,眼下土地清查,最棘手的问题在何处?”
黄潜善呷了一口茶,姿态从容。
一名中书舍人小心翼翼地捧上一摞厚厚的卷宗,躬身道:“回禀黄相公,问题……处处都棘手,江南大族们将田产尽数挂于宗族祠堂名下,称之为‘祭田’,按祖宗之法,祭田不可分割,亦不可轻易丈量入册,我等派去的官员,连祠堂的门都进不去。”
“浙江、福建那边,海商与士族勾结,伪造‘公凭’成风,一船的丝绸瓷器,报上来的只有布匹杂货,税额相差百倍。”
“市舶司的官员若要强行开箱查验,他们便煽动码头苦力闹事,言朝廷与民争利,断人生路……”
“还有临安府的‘折帛钱’,百姓怨声载道,可若不如此征收,户部今年的税额便有巨大缺口,吕尚书那边……”
官员们一条条地汇报着,每一条,都像是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缠上了黄潜善的脖颈,并且越收越紧。
老黄脸上的从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的、甚至是惊愕的表情。
他忽然发现,这些问题,当他作为弹劾者时,可以轻飘飘地将其归结为“李纲无能”。
可当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真正要去面对时,才发现每一桩,每一件,背后都牵扯着一个庞大而又错综复杂的利益网络。
要去查“祭田”,得罪的就是整个宗族,而江南,正是以宗族势力强大而着称。
要去严查“公凭”,就是要断掉整个福建海商集团的财路。
而这些海商,又是无数官员的姻亲与金主。
要去改革“折帛钱”,就必然会触怒那些靠此牟利的士绅与地方官员……
这些……这些人,不正是自己不久前还在与之暗通款曲,联手对抗李纲的“盟友”吗?
直到此刻,直到黄潜善真真切切地坐在这张椅子上,才终于感受到了李纲当初那份深入骨髓的痛苦与挣扎。
这哪里是什么展现能力的舞台,分明就是一个火山口!
而自己,正被皇帝亲手推到了这个火山口上。
中书省衙署。
黄潜善坐在这间曾属于李纲,如今属于他的公房里,右手摸着冰凉的紫檀木公案,心中却再无半分初登相位时的意气风发。
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不再是彰显权柄的道具,而是一个个烫手山芋!
他终于切身体会到了李纲当日的痛苦。
怎么办?
黄潜善麻了。
向江南士绅妥协?
那无异于公然违抗圣旨,将“无能”二字亲手写在自己的脸上,届时皇帝的雷霆之怒,他将第一个承受。
可若是强硬推行……那些昔日将他视为领袖,为他冲锋陷阵的“盟友”,会第一个将他撕成碎片。
就在黄潜善首鼠两端,纠结于如何才能找到一条既能对皇帝交差、又不得罪江南士族的万全之策时。
崇祯皇帝,根本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犹豫和权衡的时间。
自黄潜善履新左相的第三日起,乾清宫的圣旨,便如雪片一般,一日一旨,从未间断,飞入中书省他的公案之上。
“着令中书省,十日内,拟定浙江行省‘祭田’清查之具体方略,不得有误!”
“着令左相黄潜善,半月内,协同户部,拿出福建行省市舶司‘公凭’伪造之解决方案,杜绝税赋流失!”
“着令……”
一道道的旨意,措辞严厉,期限紧迫,逼着黄潜善只能向前,绝无后退的可能。
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半个月后的一道密诏。
那道密诏没有经过中书省,由内侍总管康履亲手交到了他的手上。
诏书上没有繁复的言辞,只有一句简单到令人窒息的话,和一串冰冷的数字。
“朕要于岁末之前,在国库中,看到新增商税、田税,共计五千万贯。”
五千万贯!
还有半年时间!
黄潜善拿着那张薄薄的丝帛,只觉得它重逾千斤。
他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冷汗瞬间浸透了三层朝服。
他知道,这已经不是在商议,也不是在督促,这是皇帝给他下达的军令状,是一道彻彻底底的催命符!
半年之内,筹集五千万贯。
这在江南士族全力配合的情况下,尚且是难如登天,更何况如今这种处处掣肘、阳奉阴违的局面?
他终于明白了。
皇帝擢升他为相,根本不是什么慧眼识珠,也不是什么倚重安抚,而是将他当作了一把刀,一把用来捅向他自己阵营的、用完即弃的刀!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那一夜,黄潜善在相府中枯坐到天明。
窗外的月光,在他眼中,也带上了几分凄冷的颜色。
他想到了自己的仕途,想到了自己家族的未来。
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知道,得罪江南士族,他至多是身败名裂;
可若是完不成皇帝的任务,自己要面对的,可能就是罢官抄家的雷霆之怒。
两害相权,取其轻。
次日,新任左丞相黄潜善,一改往日的温吞与犹豫,以一种比李纲更为激进、更为酷烈的姿态,向整个南方官场,下达了强制推行税务改革的政令。
黄潜善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将李纲当初那些被他弹劾为“苛政”的条文,重新颁布,并且在执行力度上,要求得更为严苛。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赌,赌自己“自己人”的身份,能让江南士族们看在他的面子上,捏着鼻子认下这笔损失。
黄潜善真是太想当丞相了!
想着赌一把,赢了继续执掌中枢,名流千古。
然而,他却赌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