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黑风堡,就彻底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堡内的粮草,早已在半个月前就断绝了。
他们杀光了所有的战马,一人一天,只能分到一小块带着腥臊味的马肉。
马肉吃完了,他们开始啃食身上穿着的皮甲。
那用牛皮和桐油熬制的东西,坚硬得如同石头,在嘴里嚼上半天,也咽不下去,只能尝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苦涩味道。
皮甲也啃光了,他们就开始挖草根,啃树皮。
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吃光了。
戍堡之内,光秃秃的,比被狗舔过的盘子还要干净。
饥饿,像一头无形的野兽,吞噬着每一个人的理智和尊严。
完颜石头靠在墙角,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被一把火烧着。
他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每天只能靠喝一点雨水坑里积攒的、带着泥腥味的浊水续命。
他看着身边那些年轻的同袍,一个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他们的身体,因为长期饥饿而浮肿,眼神空洞,连挪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他的鼻子,闻到了一丝久违的、几乎让他发疯的香气。
是烤饼的香味!
完颜石头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一个年轻的新兵,正躲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偷偷地从怀里掏出半块用布包着的黑饼,狼吞虎-咽。
那新兵,名叫阿虎,是个刚从部落里征召出来的半大孩子,脸上还带着高原的红晕。
完颜石头的眼睛,“唰”的一下,红了。
他不知道这小子是从哪里搞来的这块饼,或许是他入伍时阿妈给的,一直藏着没舍得吃。
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
饥饿,压倒了一切。
理智、尊严、同袍之谊……所有的一切,在那块散发着粗粮香气的黑饼面前,都变得一文不值。
完颜石头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那条残废的左腿,此刻却仿佛充满了力量,他像一头被饿极了的孤狼,悄无声息地,向着那个毫无防备的少年摸了过去。
在离阿虎只有一步之遥时,猛地扑了上去!
“啊!”
阿虎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黑饼也掉在了地上。他看清来人是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完颜石头时,愣了一下,随即,一种被侵犯了最宝贵之物的愤怒,让他也爆发了。
“老东西!你干什么!”
阿虎尖叫着,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压在他身上的完颜石头。
两个同样饥饿、虚弱的躯体,就这样,在肮脏的泥地上,为了半块黑饼,扭打在了一起。
没有章法,没有技巧。
只有最原始的、野兽般的撕咬、抓挠、冲撞。
完颜石头死死地掐着阿虎的脖子,另一只手,疯狂地去够那块掉在地上的饼。阿虎则张开嘴,狠狠地咬在了完颜石头的手臂上,顿时,一股血腥味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这是完颜石头第一次,为了食物,和自己的同胞,一个他看着长大的、来自同一个部落的孩子,以命相搏。
他一生的信条,是把刀口对准敌人。但此刻,他却把那双曾经杀死过无数宋兵的手,对准了一个女真少年。
这场毫无尊严的争斗,只坚持了两天。
不是说争斗持续了两天,而是他们从“人”退化成“兽”,仅仅花了不到两天的时间。曾经还会分享最后一口水的同袍,如今,已经会为了一根草根而大打出手。
而完颜石头和阿虎的厮打,最终以双双力竭而告终。
那半块黑饼,在争抢中,被踩进了泥土里,再也分不清是饼还是泥。
完颜石头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手臂上火辣辣地疼。
他看着不远处同样躺在地上的阿虎,那孩子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愤怒,只有和自己一样的,深深的绝望。
完颜石头的心,第一次动摇了。
看着身边这些奄奄一息的年轻同袍,看着这如同炼狱般的戍堡。
他们为之卖命的“大金”,真的还值得吗?那个远在上京、穿着龙袍的皇帝,真的在乎他们的死活吗?
或许,在那些大人物的眼里,他们这些边关的士卒,连棋子都算不上,只是一堆可以随时舍弃的数字罢了。
就在这时,完颜石头看到来自同一个部落的同乡,一个名叫阿古乃的、才十七岁的少年,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阿古乃的脸,已经饿得脱了相,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像两个黑洞。
他扶着墙,一步一晃地,向着堡垒的西墙根摸去。
“阿古乃,你……你要去哪?”完颜石头用沙哑的嗓子,虚弱地问道。
阿古乃回过头,冲他咧嘴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指了指墙外,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石头叔……我……我听人说,墙外面……那片林子里,有野果子……我……我饿……我出去……找点吃的就回来……”
“别去!”完颜石头的心猛地一揪,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外面……外面有南蛮子的冷箭!”
“不……不怕……”阿古乃摇了摇头,眼神里,竟然带着一丝对食物的狂热,“我就……偷偷地去……他们……他们看不见……”
说完,他不再理会完颜石头,扶着墙,找到一处被攻城槌撞出的豁口,像一只壁虎一样,艰难地,翻了出去。
完颜石头的心,沉到了谷底。
阿古乃或许永远回不来了。
他趴在墙垛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外望去。
亲眼看到阿古乃那瘦小的身影,在没过膝盖的荒草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不远处那片看起来郁郁葱葱的树林走去。
每一步,充满了对“活下去”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