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大炮依旧站在那里。他缓缓地、极其用力地吸了一口旱烟,然后,把烟锅子在门框上“梆梆梆”磕了几下,磕掉里面燃尽的烟灰。那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节奏感。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淬了火的精钢,穿过喧闹的家人,精准地落在雷二蛋脸上。那张沟壑纵横、络腮胡子坚硬如铁的脸上,依旧没什么笑容,但嘴角的线条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他迈开步子,走到院子中央,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一条道。
他走到雷二蛋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油污、骨节粗大的右手,没有像徐兰那样激动地抓胳膊,也没有像雷春梅那样拍后背。他只是抬起手,用那粗糙宽厚、带着千斤力量的手掌,在雷二蛋的肩膀上,重重地、结结实实地拍了两下!
“啪!啪!”
声音不大,却异常沉闷有力,像两记定音锤砸在雷二蛋的心坎上。
“好小子!”雷大炮的声音不高,带着烟熏火燎的沙哑,却如同闷雷滚过小院,“没给你老子丢脸!”
这简短的六个字,比任何华丽的夸奖都更有分量。它像一盆烧得正旺的炉火,瞬间驱散了雷二蛋心底最后一丝残留的忐忑和寒冷,只剩下滚烫的暖意和沉甸甸的踏实。
雷二蛋看着老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感受着肩膀上那两下沉甸甸的、带着绝对认可和力量的拍打,一股更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挺直了腰板,目光灼灼地迎上老爹的视线,声音清晰而响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期盼:
“爹!”他大声说,语气里充满了跃跃欲试,“笔试过了,这才第一步!后儿的实操,才是真章!您那手绝活儿……可不能藏私!得多教我几手真东西!让那些考官也开开眼!”
这话一出,小院瞬间安静了一下。徐兰和雷春梅都带着笑意看向雷大炮。雷小玲也好奇地看着父亲。连抱着雷二蛋腿的雷小燕都仰着小脸,眨巴着大眼睛,似乎在等“土地爷”发话。
雷大炮迎着儿子那充满挑战和期盼的目光,听着他那“不知天高地厚”却又充满干劲的话,络腮胡子下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扯开一个极其细微、却极其生动的弧度。
他胸膛一挺,那属于七级大拿的自信和豪气瞬间迸发出来,粗声粗气地吼道,声音洪亮得震得屋檐下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走了:
“包在老子身上!”
轧钢厂东门红榜带来的滚烫喜气,在97号小院里足足烧了两天。那喜气儿像刚出炉的烤红薯,烫手,甜丝丝地往骨头缝里钻。
工具角成了这两天的风暴中心。平日里堆着杂物的角落被雷大炮亲自拾掇出来,腾出一块光亮的青砖地。那张厚重、油光锃亮的实木工作台也被他吭哧吭哧搬到了院当间儿,沐浴在秋日金灿灿的阳光里。
“眼珠子给我瞪圆喽!”雷大炮那粗粝的大嗓门在院子里回荡,震得屋檐下的麻雀都不敢落脚。他今天没穿那身油渍麻花的工装,换了件洗得发白但还算干净的蓝布褂子,袖子高高挽到胳膊肘,露出虬结的肌肉和小臂上几道陈年的烫疤。他手里捏着一块方方正正、毛刺拉手的铸铁毛坯,另一只手攥着他那把视若珍宝的、锉齿都磨得发亮的旧平锉。
雷二蛋就站在他对面,背脊挺得像根标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爹的手。他怀里还揣着那宝贝疙瘩——偏心凸轮快速夹具的雏形,但此刻,老爹手里那把看似普通的平锉,才是他全部心神的焦点。
“平面锉削,是钳工吃饭的家伙什儿!是骡子是马,这一锉下去,考官心里门儿清!”雷大炮唾沫星子横飞,语气严厉得像在训新兵蛋子,可那双被机油浸染得浑浊的眼睛里,却罕见地闪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自己闷头干完了事,而是破天荒地,把动作分解得如同慢放的电影。
“看好了!沉肩!坠肘!”他低喝一声,肩膀微微下沉,抓着锉刀的手臂肘关节如同秤砣般稳稳下坠,整个上半身的力量瞬间凝成一股绳,传递到手腕。“腰是轴!腿是根!脚底下扎稳了!”他右脚微微向前踏出半步,像在地上生了根。
“起锉!”雷大炮手腕一翻,锉刀稳稳落下,锋利的锉齿精准地啃在铸铁毛坯边缘。“嗤——”一声沉稳均匀、带着金属摩擦特有韵律的声响响起。他的手臂如同最精密的液压杆,向前推送时稳如磐石,力量均匀恒定;回拉时轻巧迅捷,锉刀几乎离地。“力道!全在往前送这一下!回拉,是让锉齿喘口气儿!懂不懂?”
锉刀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推送都带着千钧之力,却又举重若轻。铸铁毛坯边缘那些桀骜不驯的毛刺和凸起,在这沉稳而富有节奏的“嗤…嗤…”声中,如同被驯服的野马,一点点、一层层地剥落,露出底下相对平整的金属光泽。阳光照在锉刀和新锉出的平面上,反射出点点微光。
雷二蛋看得屏息凝神,老爹这手“慢工出细活”的演示,比任何教科书都直观百倍。他能清晰地看到力量如何从脚底生根,经由腰腿传递,最终凝聚在手腕和锉刀上那毫厘之间的精准控制。这哪里是在教锉削?这分明是在传授一种融入骨血的匠人姿态!
“给!照我刚才的样儿,锉这面!”雷大炮把锉刀和毛坯往雷二蛋手里一塞,自己退后半步,抱着胳膊,眼神锐利如鹰。
雷二蛋深吸一口气,学着老爹的样子,沉肩坠肘,脚下生根。他握住锉刀,感受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分量。手腕发力,锉刀落下——“嗤啦!”声音又尖又急,像指甲刮过玻璃,毛坯上留下一条深浅不一的沟痕,远不如老爹刚才锉出的均匀平整。
“急什么!赶着投胎啊?”雷大炮的吼声立刻炸响,“腰呢?腿呢?你那劲儿全使在胳膊上了!胳膊能有多大劲?重来!”
雷二蛋脸一红,不敢吱声,默默调整呼吸,重新凝神。这一次,他刻意放缓了速度,努力回忆老爹全身协调发力的感觉,腰腹核心绷紧,力量从脚下缓缓升起……“嗤……”声音果然沉稳了些许,锉痕也平顺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