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太阳毒得能把柏油路面晒化，连树叶子都蔫蔫地打着卷儿。
九十五号四合院那边隐约传来几声孩子的哭闹和大人拔高了嗓门的争执，搅得空气更燥了几分。
可一墙之隔的九十七号小院，却是另一番天地。
青砖地面被勤快的女主人扫得干干净净，几盆月季和茉莉在墙根下开得正好，白的粉的，散着幽幽的甜香。
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打着补丁的粗布裤子，规规矩矩晾在院子一角扯起的麻绳上，让穿堂风一吹，就懒洋洋地晃荡两下。
院子当间儿，一架葡萄藤长得泼辣，浓绿的叶子层层叠叠，筛下大片摇曳的阴凉。
就在这片阴凉的正中央，稳稳当当地搁着一张竹躺椅。
这躺椅瞧着有点怪，不是那种光溜溜的老样式，后头支棱起一个简易却结实的木头靠背，扶手旁边还钉着一块巴掌宽的小木板，上面稳稳放着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
躺椅上摊着个人。
雷二蛋，十八岁，新鲜出炉的中专毕业生。
他眯缝着眼，脸上盖着一顶旧草帽，身上一件洗得发黄的白汗衫，领口袖口都磨得起了毛边。
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随意地搭在扶手上，脚上趿拉着一双露了脚趾头的破布鞋。
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扇得草帽边儿也跟着一掀一掀，露出底下那张带着点少年稚气却又透着股懒洋洋痞劲的脸。
“啧，舒坦…”
草帽底下，含含糊糊飘出来一句嘀咕，像说给自个儿听，又像说给头顶嗡嗡吵个不停的知了。
“大号雷二蛋，中专刚毕业，光荣地加入了‘待分配’大军。
别人急得火烧眉毛？
嘿，我这儿是悠哉游哉赛神仙！
为啥？”
他慢悠悠把盖脸的草帽掀开一条缝，露出半只黑亮的眼睛，朝自家亮堂堂的北屋瞟了一眼，嘴角得意地往上翘了翘：“问就是家底儿厚实，爹妈靠谱！有这大树底下好乘凉，急个啥？”
正美滋滋地咂摸着这“待业”的清闲，院门“哐当”一声被撞开，震得门框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
“二哥！二哥——！”
一个小炮弹似的身影裹着一身热风和尘土直冲进来，带着哭腔，炮弹的目标精准无比——葡萄藤下的躺椅。
雷小燕，十岁，雷家幺女。
小丫头跑得满脸通红，汗珠子顺着脑门往下淌，冲进阴凉地儿也不刹闸，一头就撞在躺椅腿上。
竹躺椅“吱呀”一声惨叫，连带着上面的人也跟着晃了三晃。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
雷二蛋手忙脚乱地扶住差点翻倒的搪瓷缸子，没好气地瞪她，“你这进门靠撞的毛病啥时候能改改？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被你撞散架了！”
雷小燕才不管，她两只小手死死攥着雷二蛋汗衫的下摆，眼圈红得像兔子，小嘴一瘪，眼泪说来就来：“二哥！隔壁院！二毛子他们…呜呜…他们又欺负人！把我赢的玻璃球全抢走了！一个都没给我留！哇——！” 最后那声哭嚎，又尖又亮，直冲云霄，把葡萄架上打盹的麻雀都惊飞了两只。
“玻璃球？”雷二蛋慢悠悠地坐直了点身子，把歪了的草帽扶正，又拿起蒲扇，不紧不慢地扇着风，眼皮都没抬全，“抢就抢了呗，几个玻璃球，值当哭鼻子？” 他拖长了调子，那股子满不在乎的劲儿能把人气死，“丢份儿！忒丢份儿了我说小燕子！”
“不行！不行不行！”雷小燕气得原地直跺脚，小辫子一甩一甩，眼泪甩得更欢了，“那是我跟小娟、大花她们玩了三天才赢回来的！有花心的，有透明的，还有一个猫眼儿呢！二毛子他赖皮！他仗着个子大就抢！二哥！你帮我去抢回来！揍他们！”小丫头挥舞着小拳头，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架势。
“揍？”雷二蛋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嗤笑一声，终于把蒲扇放下了。
他歪着头，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家这个气得冒烟的小妹，眼神里带着点“你这丫头片子还是太嫩”的意味。
“抢？揍？啧，小燕子啊，这都什么年代了？蛮干，那是隔壁院傻柱的风格！没听爸说吗，现在讲技术，讲智慧！”
他慢条斯理地从躺椅上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节儿都发出舒服的嘎巴声。
然后，那双刚才还懒洋洋眯着的眼睛，滴溜溜一转，闪过一抹狡黠的光，像只刚睡醒就打坏主意的狐狸。
“抢回来？那多没技术含量，忒跌份儿。等着！”
雷二蛋丢下这句话，趿拉着破布鞋，迈着八字步，溜溜达达就往院子西南角走。
那里搭着一个简陋的半开放棚子，算是他的“领地”。
“哥给你做个好玩的，”他头也不回，声音里带着点神秘的兴奋劲儿，“保证让二毛子他们几个小崽子，乖乖把球给你送回来，还得哭着喊着求你别玩！” 【这倒霉二哥，又要搞啥幺蛾子？】
雷小燕的哭声戛然而止，挂着泪珠的小脸上写满了怀疑和一丝丝好奇，抽抽搭搭地跟在他屁股后头。
这棚子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跟整个小院的干净劲儿一脉相承。
靠墙立着一个结实的木头架子，分了好几层。上面可不像普通人家堆的破烂，东西摆得规矩着呢。
最上层是些瓶瓶罐罐，装着黑乎乎的机油、半凝固的黄油，还有锈红色的铁锈转化剂。
中间一层整齐码着工具：大小扳手闪着冷光，钳子口咬合严密，几把钢锯条绷得笔直，锉刀排着队。
最下面一层散放着些材料：几块薄厚不一的铁皮边角料，一卷细铁丝，一小捆不同粗细的麻绳，甚至还有一小把各种型号的螺丝螺母，都分门别类用小木盒子装着。
地上放着几个半成品：一个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旧马蹄表，齿轮和发条裸露着；一个用铁皮粗糙卷成的圆筒，边缘还带着毛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旁边散落着几根小弹簧和一小截自行车链条。
雷二蛋走到那个铁皮圆筒跟前，蹲下身，捡起来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旁边那几根细钢丝绕成的小弹簧，嘴角那抹坏笑更明显了。
“啧，对付熊孩子，讲道理是浪费唾沫星子，动拳头那是给咱爸的钳工手艺抹黑。”
他一边自言自语，像是在给妹妹解释，又像是纯粹在享受这种“运筹帷幄”的感觉，“就得用点他们那小脑瓜理解不了的手段。物理超度？不不不，那是犯法的，咱可是正经中专毕业生。咱玩的是啥？”
他拿起一根小弹簧，手指灵巧地一拨，弹簧发出细微的嗡鸣。
“玩的是‘魔法’…嗯，科学的魔法！” 【铁皮筒加弹簧？这能变出啥法宝？】
雷小燕早忘了哭，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得溜圆，紧紧盯着雷二蛋的手。
只见她二哥在那一堆“破烂”里翻翻拣拣，动作快得让她眼花缭乱。
他拿起一块巴掌大的、还算平整的铁皮边角料，用尺子比划了几下，抄起旁边锋利的铁皮剪，“咔嚓咔嚓”几下，利落地剪出几个奇形怪状的小铁片。
又拿起那根细钢丝弹簧，比对着那个铁皮圆筒的口径，手指头捏着弹簧两端，轻轻一压一扭，调整着松紧。
接着，他抄起一把小锤子，垫在一块厚木板上，对着那些小铁片叮叮当当一阵敲打，有的弯折，有的卷边，动作熟练得不像话，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雷小燕看得大气都不敢出。
棚子里光线有点暗，只有阳光从棚顶的缝隙漏下几道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雷二蛋蹲在光影里，侧脸专注，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擦。
小锤子敲在铁皮上的声音清脆又带着点闷响，铁皮剪裁切的“咔嚓”声干脆利落，弹簧拉伸时发出的细微“铮铮”声…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在闷热的午后，竟有种奇异的、令人屏息的魅力。
没多大功夫，雷二蛋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拿起那个原本光秃秃的铁皮圆筒，把敲打好的几个小铁片和那根调整好的弹簧，用一种雷小燕完全看不懂的方式组装了上去。
他又扯过一小段结实的细麻绳，在筒子后面一个凸起的小铁钩上绕了几圈，打了个死结。
“成了！”雷二蛋直起身，长舒一口气，脸上带着点得意的笑，把手里新鲜出炉的玩意儿递给雷小燕。
雷小燕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捧在手心里。
这东西比她的巴掌长一点，主体就是那个铁皮筒，筒口斜着固定了一个小小的铁皮“漏斗”。
筒身一侧多了个可以扳动的、像枪栓似的小铁片（那是扳机），后面还垂着一小截麻绳。
整个东西沉甸甸、凉丝丝的，透着股粗粝的金属味儿，看起来…怪模怪样，又透着点说不出的厉害。
“这…这是啥？”小丫头的声音都放轻了，生怕惊动了这个铁疙瘩。
“嘿嘿，”雷二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弯腰凑到妹妹耳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这叫…‘科学威慑炮’！瞧见没，这小口儿，”他指了指那个铁皮漏斗，“塞个小泥丸儿，或者小石子儿进去。然后，把这绳儿，”他扯了扯那截麻绳，“往后拉，挂住这个钩。最后，手指头搭在这儿，”他点了点那个小铁片扳机，“瞄准了，轻轻一扣…”
雷小燕的眼睛随着他的讲解越瞪越大，亮得惊人。
“记住了啊，”雷二蛋直起腰，脸上的笑容收了收，带上了点认真，“这玩意儿是‘科学玩具’，吓唬吓唬人用的。瞄准点空地儿，或者他们脚边的土坷垃，听个响儿，看个烟儿，让他们知道咱有‘大杀器’就行。别真对着人打！”他戳了戳妹妹的脑门，“打坏了，咱家可赔不起，你二哥我还得去蹲笆篱子（监狱），懂不？”
“懂！懂懂懂！”雷小燕抱着她的“科学威慑炮”，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刚才的委屈和眼泪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只剩下满脸的兴奋和崇拜，小胸脯挺得老高。“二哥你太厉害了！瞧好吧！我这就去！让二毛子他们知道知道厉害！” 话音还没落，小丫头已经抱着她的新式武器，像一阵小旋风似的，兴冲冲地冲出了院门。
院子里瞬间又安静下来，只剩下烦人的蝉鸣和风吹葡萄叶的沙沙声。
雷二蛋看着小妹消失的背影，嘿嘿笑了两声，慢悠悠地踱回他的“宝座”跟前。
他弯腰拿起地上的搪瓷缸子，里头的凉白开晃荡着，仰脖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嗐——”他舒坦地喟叹一声，重新把自己摊回那张特制的竹躺椅里。
竹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把草帽重新盖回脸上，拿起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
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点。
隔壁九十五号院的嘈杂声似乎又隐约飘了过来。
“生活啊，”草帽底下，雷二蛋懒洋洋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满足和狡黠，“就得用脑子。费那傻力气干啥？蛮干？哼，那是隔壁院傻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