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勒紧的裤腰带,一天天往下熬。雷大炮下班回家的时辰,越来越晚。回来也不咋说话,撂下工具袋,就瘫坐在门槛上,耷拉着脑袋,呼哧呼哧喘粗气。那动静,不像个正当年的七级钳工,倒像个破旧的老风箱。
徐兰看着心疼,偷偷把自家那份代食品球往他那边挪。雷大炮眼一瞪,又给推回去:“给我干啥?我吃过了!厂里伙食好着呢!” 可他那日渐松垮的工装和深陷的眼窝,骗不了人。
这天晚上,吃那代食品糊糊。雷小燕人小,吃不出好赖,捧着碗吸溜得挺香。雷小玲细嚼慢咽,眉头微微拧着,显然也是强往下咽。徐兰吃得少,尽挑着碗底的稀汤喝。
雷大炮端着他那海碗,呼噜呼噜几口就扒拉完了,碗底刮得干干净净。吃完一抹嘴,习惯性地就要把碗往锅里伸,想去刮那点锅底。手伸到一半,顿住了。锅里也空了。
他讪讪地收回手,咂咂嘴,站起身:“饱了。我出去抽口烟。”
二蛋眼尖,瞅见爹站起来时,小腿肚子那儿,袜子勒出了一道深深的凹痕,好半天没弹回去。
浮肿!
这念头像根冰锥子,猛地扎进二蛋心里。这年月,吃不饱,缺乏蛋白质,人就容易浮肿。开始是腿,后来是脸,再后来……人就垮了。
“爹!”二蛋猛地叫住他。
“干啥?”雷大炮回头,脸上带着惯常的不耐烦。
二蛋没说话,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指在雷大炮的小腿胫骨前面用力按了一下。手指抬起来,皮肤上留下一个明显的白坑,过了好几秒,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恢复。
浮肿!而且是中度以上的浮肿!
“你干啥!”雷大炮像是被蝎子蜇了,猛地缩回脚,脸色变得很难看,“闲的你!滚一边去!”
徐兰和两个妹妹也看到了那个白坑,都愣住了。徐兰手里的碗“哐当”一下掉在桌上,脸唰地白了:“他爹……你……你这腿……”
“没事!”雷大炮吼了一声,声音却有点虚,“干活站的!累的!咋呼啥?死不了!”
他梗着脖子,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出屋门,蹲到院墙根底下,摸出烟袋锅,却半天没点着,就那么干叼着。
屋里一片死寂。雷小燕吓得不敢出声。雷小玲咬着嘴唇,眼圈红了。徐兰捂着嘴,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二蛋心里跟滚油煎似的。他知道爹是心疼粮食,把能省下的口粮,都悄没声地匀给了他们娘几个。他那“钢铁胃”,硬扛着饥饿和越来越差的食物,终于扛出了警报。
光着急没用。得想办法!二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冲进里屋,从他那堆“破烂”里翻出个旧血压带——是以前捡回来想拆零件用的。气囊有点漏气,但刻度还在。
他又找了根软尺,拿了本硬皮本和铅笔。
走到院门口,雷大炮还蹲在那儿生闷气。
“爹,起来。”二蛋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劲儿。
“滚蛋!别招我!”雷大炮头也不回。
“起来量量腿围。”二蛋把血压带绕在他小腿最粗的地方,虽然不能充气测压,但能当个标准的圈尺用。他用软尺量了量血压带圈出的周长,又在那凹陷处仔细看了看,在本子上记下:日期,左小腿围xx厘米,按压凹陷(++),恢复缓慢。
“你记这玩意儿有啥用?”雷大炮烦躁地想挣脱。
“有用。”二蛋不容他动,记完又去量另一条腿,“每周量一次。看看是轻了还是重了。”
记录数据,才能知道情况是在恶化还是在好转。这是最笨也是最实在的办法。
量完腿,二蛋看着爹干裂的嘴唇和灰败的脸色,心里又是一揪。光记录不行,得补充营养。可哪来的营养?肉蛋奶想都别想。
电解质!糖分!蛋白质!他脑子里飞快过着能搞到的东西。
盐还有,糖精还有一点。钾离子……草木灰!农村土法子,草木灰泡水能提点钾出来!
还有……护城河!虽然绿藻泛滥,但那河泥里肯定有螺蛳!那玩意儿高蛋白!
“小玲!”二蛋扭头朝屋里喊,“弄点凉白开,放一点点盐,再捏一丁点糖精进去!快去!”
雷小玲赶紧跑进屋。
二蛋又跑到灶膛底下,抓了一把干净的草木灰,用纱布包了,泡在一碗水里,搅拌着,试图浸出点钾盐。
然后,他拿起一个破搪瓷盆和一双旧筷子:“爹,妈,我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徐兰急忙问。
“弄点好吃的回来!”二蛋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直奔护城河。天黑,河边没人。他借着月光,找到一处水流缓、泥底的地方,脱了鞋,卷起裤腿,踩进冰凉滑腻的淤泥里,用手摸,用筷子夹。河水的腥臭味扑鼻而来,但他顾不上了。摸索了半天,总算摸到了小半盆指甲盖大小的螺蛳。
回到家,他把螺蛳泡在清水里,滴了几滴油,让它们吐泥。又把那碗草木灰水小心地倒出上层清液,和雷小玲兑好的盐水混合在一起,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
“爹,把这个喝了。”二蛋把碗递过去。
“这啥玩意儿?灰不拉几的?”雷大炮皱着眉。
“补充体力的,防抽筋。”二蛋编了个理由。
雷大炮狐疑地尝了一口,表情扭曲:“这啥怪味?”
“喝了吧,求您了。”二蛋看着他。
雷大炮看看儿子,又看看旁边抹眼泪的徐兰和两个吓坏了的闺女,一仰头,咕咚咕咚把那一碗味道诡异的“电解质水”灌了下去。
第二天,螺蛳吐净了泥。二蛋用开水焯熟,拿根针一个个挑出那点塞牙缝都不够的肉,攒了一小碟,滴了两滴宝贵的香油,端到雷大炮面前。
“这啥?”
“肉。高蛋白,治浮肿。”二蛋言简意赅。
雷大炮看着那碟黑乎乎的小肉粒,没动筷子。
“小燕,张嘴。”二蛋夹起一粒,喂到妹妹嘴里。
小燕嚼了嚼,眼睛亮了:“哥,好吃!真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