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余晖洒在院子里,一群孩子们围坐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那本油印的《生存技术手册》。这本粗糙的手册,就像一颗颗珍贵的种子,落入了这片土地,无论是肥沃还是贫瘠,都注定会破土而出,茁壮成长。
墙外,棒梗正吮吸着被齿轮夹疼的手指,心中第一次对“技术”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掺杂着畏惧和渴望的感觉,让他既害怕又向往。“少年技工班”已经走上正轨,那本粗糙油印的《生存技术手册》在孩子们手中传阅,仿佛给这胡同里撒下了一把带着机油味的种子。
棒梗因为被齿轮夹了手,暂时收起了偷学的贼心,每天都躲着 97 号院走。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窝了一整个冬天的人们,心思也开始活络起来。这天下午,雷大炮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一边听着他那台宝贝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文,一边监督着两个半大小子练习锉铁片。突然,收音机里传来一阵滋滋啦啦的响声,紧接着插播起了重要新闻。
“嘿,你们几个小家伙,别光顾着玩,快来听听这新闻说啥呢!”雷大炮大声喊道。孩子们纷纷凑过来,竖起耳朵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声音。
“哎呀,这可不得了啊!”雷大炮皱起眉头,“看来这世道要变喽!”孩子们也都一脸严肃,仿佛感受到了时代的变革。
“不过,咱们也得跟上时代的步伐啊!”雷大炮拍了拍那本《生存技术手册》,“这本手册就是咱们的宝贝,得好好学,以后才有出路!”
孩子们纷纷点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他们知道,未来的日子还很长,要想在这个世界上立足,就必须掌握一门技术。而这本《生存技术手册》,就是他们通向成功的钥匙。
“……近日发布《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草案)》,简称《农村六十条》……明确社员可以经营少量自留地和家庭副业……这是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的重要举措……”
雷大炮手里的锉刀停住了,侧着耳朵仔细听。他虽然退休了,但对这类消息格外敏感。听着听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慢慢舒展开,像是被春风熨过一遍。
“自留地……家庭副业……”他喃喃自语,眼神亮了起来。
这时,二蛋也下班回来了,车把上挂着个小布袋,脸上带着笑。一进院就喊:“爸!妈!好消息!厂里通知了,下个月起,工人定量恢复到二十八斤了!”
这声喊,像是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塘,院里院外的人都听见了。
徐兰正和邻居赵婶在屋檐下摘干菜,闻言手一抖,干菜掉筐里都没察觉:“多少?二十八斤?真的?!”
赵婶也瞪大了眼:“哎哟!老天爷!可算熬到头了!”
屋里写作业的小玲和小燕也跑了出来,小燕直接扑过去抱二蛋的腿:“二哥二哥!是不是能吃饱饭了?”
定量恢复二十八斤!这消息比任何春风都更能吹散人们心头的阴霾。那意味着,饭桌上终于能见点实实在在的粮食了,不用再顿顿算计着那点代食品撑肚皮了。
雷大炮关掉收音机,站起身,声音洪亮地补充:“不光是定量!刚广播里说了,上头下了新政策,允许搞点自留地了!农村能搞,咱城里估计也能松快松快!”
双喜临门!院里顿时一片欢腾。徐兰撩起围裙擦眼角,这回是高兴的泪。赵婶双手合十,直念阿弥陀佛。
高兴劲儿过去,一种复杂的情绪慢慢浮上来。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和对刚刚过去那段艰难时日的不堪回首。
徐兰看着碗柜里那些还没吃完的麸皮、干菜团子,叹了口气:“这些玩意儿,可是把咱的胃折腾得不轻。”
二蛋眼神扫过屋里角落,看见老爹那瓶吃了大半、缓解胃疼的旧胃药,心里一动。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爸,妈,”他开口,声音比平时郑重了些,“咱是不是……得给那段日子,办个‘送行’仪式?”
“仪式?啥仪式?”徐兰不解。
“就是把那啃噬咱肠胃的代食品,还有这段记忆,好好埋了!告别它!往前看!”二蛋解释道。
这提议有点古怪,却瞬间得到了全家人的认同。那段日子太苦了,需要一种方式来做个了结,一种有形的告别。
说干就干。雷大炮去院里柳树上,折了几根嫩枝条。二蛋和小玲负责把它们拧一拧,剥开皮,做成能吹响的柳笛。小燕负责把她认为最难吃的、黑乎乎的代食品饼子收集到一起。
徐兰则默默地从碗柜最里头,拿出那个只剩下小半瓶的胃药。这药陪着雷大炮熬过了无数个胃里返酸水、烧得慌的夜晚。
傍晚,天色将暗未暗。一家人出了院门,来到胡同后头一小块荒废的空地。
二蛋用铁锹挖了个不深不浅的坑。小燕郑重地把那几块梆硬的代食品饼子放进坑底。徐兰犹豫了一下,然后将那小半瓶胃药,也轻轻放了进去。
“躺下吧,”徐兰轻声说,像是跟一个老对手,也像是跟一段岁月说话,“再也用不着你了。”
雷大炮拿起铁锹,开始往坑里填土。泥土洒落在那些代表苦难和挣扎的物品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土填平了。一家人沉默地站在那个小小的土堆前。
二蛋拿起一支柳笛,吹了一声。声音清亮又带着点呜咽,在暮色中传开。小玲和小燕也拿起柳笛,跟着吹起来。不成调子,只是用力地吹着,仿佛要把积压在胸口的那股子闷气,全都吹出去。
徐兰看着那土堆,又看看身边吹得腮帮子鼓起的儿女和沉默的老伴,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但嘴角却是向上弯着的。
雷大炮没吹柳笛,他只是挺直了腰板,看着远处天际最后一丝亮光,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和柳枝清香的空气,沉声说:
“过去了。都过去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重如千钧。
柳笛声在胡同里回荡,引得几户邻居推开窗子看。有人明白过来,也跟着叹了口气,露出释然的表情。更多的人家,饭锅里飘出的,是久违的、纯粹的粮食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