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在陆亚此刻温软一片的心湖里,一个念头正如同水草般悄然滋生、缠绕。
出不出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能这样停留在这里,远离陆家的倾轧,远离占瑶,远离外面那个即将天崩地裂的乱世……
只有他和她,在这片被时光遗忘的角落……似乎……也很好。
然而,永宁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焦急和疲惫,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他这短暂而虚幻的安宁。
他看到她眼下淡淡的青影,看到她强打精神却难掩倦色的脸庞。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她不属于这里,她必须出去。
这个认知让他心底那丝刚刚萌芽的、自私的留恋,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想要守护她愿望的情绪所取代。
只是……
他无能为力。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再次锁住了他,但这一次,不再冰冷绝望,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想要为她做些什么却无从下手的焦灼。
他只能更紧地、更专注地看着她,仿佛这样就能传递一些微不足道的支撑。
永宁看着醒来的陆亚,稍稍松了口气。
一夜的惊魂、疲惫、精神的高度紧张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瞬间淹没了她紧绷的神经。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脑袋里像塞满了嗡嗡作响的棉絮。
她再也支撑不住了。
“算了……”
她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倦意:“一时半会也出不去……我……先歇会儿……”
话音未落,她甚至没力气再找个舒服的姿势,身体一歪,直接倒在了旁边还算平整、带着露水凉意的草地上。
几乎是脑袋沾地的瞬间,浓重的黑暗便温柔地、不容抗拒地包裹了她。
紧绷的弦彻底松了,意识迅速沉沦。
陆亚看着她毫无防备地在自己身边睡去,那恬静的睡颜在晨光下如同初绽的莲花。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目光描绘着她光洁的额头、纤长的睫毛、挺翘的鼻尖、微张的、泛着自然粉润的唇……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而宁静的满足感充盈着他的胸腔。他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让自己离她更近一些,仿佛靠近热源般汲取着她身上散发出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他不敢触碰她,只是微微蜷缩起身体,像一个守护宝藏的忠诚守卫,也闭上了眼睛。不是睡去,只是沉浸在这份失而复得的、带着她呼吸声的宁静里。
……
永宁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被轻柔的风托着,飘到了很久很远的世界。
梦里的她,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小小的,穿着柔软的、绣着可爱小花的细麻布衣裙。
阳光暖洋洋的,空气里有甜甜的花香和一种令人心安的香气。
场景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庭院,院子里种着几棵她叫不出名字的树,开着淡紫色的小花。
一个身形高大挺拔、面容有些模糊但感觉极其温润儒雅的男人,正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石凳上。他把她抱坐在自己结实温暖的大腿上,一只宽厚的大手稳稳地扶着她的小身子,另一只手指向深邃澄澈的夜空。
“昭女……快看——”
男人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让人着迷的磁性,像溪水流过圆润的卵石:“那颗特别亮的,像不像一颗镶嵌在墨玉上的明珠?那是‘岁星’,它走得很慢很稳,掌管着时间的流转……”
男人的手指在夜空中缓缓移动,指过一颗又一颗星辰,讲述着它们古老而神秘的故事。
那些关于星宿、关于分野、关于天地运行的道理,从他口中娓娓道来,竟变得不再艰深晦涩,反而充满了奇妙的吸引力。
小小的永宁仰着头,大大的眼睛里映满了璀璨的星光,听得入了迷。
男人温暖的怀抱和沉稳的声音,构筑起一个绝对安全、充满智慧与探索乐趣的小小世界。
一旁的女人,她的面容同样模糊,但能感受到一种活泼泼的、如同阳光般明媚的生命力。
她喜欢拉着永宁的小手,穿梭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她不像其他贵族妇人那样矜持端庄,反而像一只快乐的蝴蝶,带着永宁在各个热闹的卦摊、卜肆前流连。
“来来来,小阿昭,看这位阿伯怎么用龟甲卜问天气!”
女人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点点顽皮。
她会蹲下身,和永宁一起,专注地看着卜者炙烤龟甲,倾听那细微的爆裂声,解读上面裂开的纹路。有时,她甚至会拉着永宁,跑到城墙根下某个据说很灵验的老瞎子那里,让他用几根磨得光滑的蓍草给她们“算一卦”。老瞎子神神叨叨的话,女人未必全信,但她总是听得兴致勃勃,时不时还低声和永宁讨论几句,眼睛里闪烁着求知和游戏般的光芒。
那些街巷的气息——汗味、食物的香气、牲畜的味道、泥土的腥气、香料铺子的浓郁芬芳——混合着女人身上淡淡的、好闻的馨香,构成了永宁记忆里最鲜活、最缤纷的色彩。女人的手总是那么温暖有力,牵着她的小手,仿佛牵着她去探索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新奇有趣的世界。
温暖、快乐、安全……像一层厚厚的、散发着阳光味道的绒毯,将小小的她紧紧包裹。
然而,这温暖骤然被撕裂!
毫无预兆地,画面猛地切换。
天色阴沉得可怕,狂风卷起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混乱的脚步声、粗鲁的呵斥声、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响……尖锐地刺破了宁静的幻梦。
“放开!尔等贼子——”
女人惊怒交加的声音刺耳地响起,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惧。
永宁惊恐地看到,几个穿着黑色劲装、面容模糊狰狞如同鬼魅的大汉,粗暴地扭住了女人的胳膊,用一块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布猛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女人奋力挣扎的身影瞬间软倒下去。
“阿母——!”
永宁听见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小小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想要冲过去。
“昭女!别过来!快跑!”
男人焦急万分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永宁泪眼模糊地扭头看去,只见男人正被另外几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他的身手似乎很好,动作矫健凌厉,但对方人数太多,刀光剑影间险象环生。他一边奋力抵挡,一边焦急地看向她这边,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担忧。
“阿父——!”
她哭喊着,小小的身体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她想去救母亲,又想去帮父亲,巨大的无助感让她浑身冰冷。
混乱中,父亲似乎奋力击退了两个黑衣人,朝着她的方向急冲过来,想要抓住她。
“昭女!抓住为父的手!”
永宁拼命伸出小手,哭喊着:“阿父!阿母!”
就在父亲的手即将触碰到她指尖的刹那——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地底深处传来的咆哮,地面剧烈地摇晃起来!
尘土飞扬,碎石滚落!
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裂缝如同狰狞的巨口,毫无预兆地在父亲和她之间猛地裂开!
“阿父——!”
永宁凄厉的尖叫划破长空。
父亲的身影在烟尘中一个踉跄,他惊骇地看着脚下骤然出现的深渊,又猛地抬头看向裂缝对面哭喊的女儿,眼中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和不甘。
他想跃过来,但脚下崩裂的土石正在飞速塌陷!
“昭女……活下去!”
父亲最后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怆和绝望,被崩塌的巨响吞没。他的身影连同那片崩塌的地面,瞬间消失在飞扬的尘土和幽深的黑暗之中。
“阿父!阿母——!”
永宁站在不断震颤的地面上,对着那吞噬了父亲的深渊和母亲消失的方向,发出绝望到极致的哭嚎。
她想冲过去,可脚下也在裂开,她想看清他们的脸,记住他们的样子。可无论她怎么努力睁大眼睛,泪水如何汹涌,父母的容颜都像是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不断翻滚的灰色浓雾死死笼罩着,只剩下模糊的、绝望挣扎的轮廓和那撕心裂肺的呼喊……
“阿父……阿母……”睡
梦中的永宁,眉头痛苦地紧锁在一起,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身体不安地微微颤抖着,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发出模糊而痛苦的呓语。一滴冰冷的泪,顺着她的眼角,无声地滑落,没入鬓边的青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