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万年几乎是飘着回到自己那雕梁画栋的卧房的。锦被柔软,紫檀木的拔步床散发着沉静的幽香,可他一躺下,那“三十担粮按市价减半”的数目就在脑子里噼啪作响,像烧红的算盘珠子,烫得他心肝脾肺肾一起抽抽。
“糊涂啊齐万年!真是老糊涂了!”
他猛地坐起身,对着黑漆漆的帐顶低吼,枯瘦的手指狠狠掐着太阳穴,
“那杨怀玉就是个乡下泥腿子!他哪来的通天本事搞来三十担粮?还神不知鬼不觉送进我库房?空口白牙,红口白牙就想诓走了我白花花的银子!我齐家……我齐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
他越想越肉痛,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砖地上,焦躁地来回踱步。那封口银子沉甸甸揣在怀里时还不觉得,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他哆哆嗦嗦摸出贴身藏着的银票匣子,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一张张捻着那厚厚一沓票子,每一张都代表着他齐家商号辗转千里、锱铢必较的血汗。如今,就要为那虚无缥缈的“首功”和杨老农几句空话,付出去老大一摞!
这数目,虽不至于掏空齐家几代积攒的老底,却也像剜去一大块心头肉!绸缎庄的买卖本就江河日下,南北货的渠道也日渐萎缩,这笔银子出去,今年几个铺子的周转怕是真要勒紧裤腰带,虽说不至于捉襟见肘但恐怕是……要动些压箱底的物件了。
“冲动了……冲动了啊!”
齐万年狠狠一拍大腿,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杨怀玉那老狐狸画的饼太诱人,城头功德碑首位,朝廷旌表,荫及子孙……泼天的富贵仿佛唾手可得!可这银子一出去,换回的只是些填肚子的粗粮,还担着被鞑子盯上、甚至被官府事后清算的风险!他越想越觉得这笔买卖亏到了姥姥家,肠子都悔青了!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话已出口,银子也备齐了,若此时反悔,不仅得罪死了杨家和那位煞神般的暗卫,更要命的是,万一杨家真把粮食弄来了,他齐万年就成了临阵脱逃、言而无信的小人!到那时,别说“名”,连“利”都保不住!
“不行!我得亲眼盯着!”
齐万年猛地合上银票匣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和浓浓的不安,
“万一那老狐狸诓我,库房空空如也,我齐万年这张老脸往哪搁?银子打了水漂事小,耽误了军粮,县令和陈将军还不活剐了我?!”
他飞快地套上外袍,一边系着盘扣一边朝外厉声低喝:
“来人!备车!去西城根库房!多带几个机灵的!快!”
天色依旧青灰,寒意刺骨。齐府侧门悄然打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几个精悍家丁的簇拥下,碾过寂静的街道,直奔城墙根下那处僻静的齐家库房。车轮压在土路上,发出单调沉闷的声响,如同齐万年此刻擂鼓般的心跳。
与此同时齐家那处靠近城墙根的老库房,在晨光熹微中更显破败。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混合着陈年谷壳、霉尘和铁锈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库房内异常空旷,只有几根粗大的梁柱支撑着高高的顶棚,角落里堆着些早已废弃的破箩筐和烂麻绳,地面覆盖着厚厚的积灰,只有几行新鲜的脚印通向深处。
暗卫乙驾着青篷骡车,车轮碾过库房内厚厚的积灰,留下两道清晰的辙印,最终稳稳停在最内侧、光线最为昏暗的角落。这里远离门口的小窗,只有几缕微光从高处的气窗透入,勉强勾勒出梁柱的轮廓,四周堆叠的杂物形成天然的屏障。
“丫头,到了!”
杨老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利落地跳下车,枯瘦却有力的手猛地掀开盖在车尾的油布,又极其轻微地抬起那沉重的挡板一角。
蜷缩在车底、浑身沾满灰尘草屑的舒玉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她小脸煞白,鼻尖还沾着点灰,刚站定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又赶紧捂住嘴,一双大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昏暗空旷的库房,像只受惊的小鹿。
“阿爷,时间紧迫!快!”
舒玉顾不得拍灰,小手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个杨老爹从未见过的、巴掌大小、泛着金属冷光的方形计时器(舒玉磨了好久,小爱同学才友情提供的任务计时器),塞到祖父手里。她指着屏幕上那个不断倒数的数字,语速快得像爆豆子:
“您拿着!就在门外守着!看到这上面变成个……变成个圆溜溜的鸭蛋图案,就是两分钟到了!我就完事了!千万千万不能让人进来!尤其是……千万不能碰我!”
杨老爹接过那冰凉光滑的“铁疙瘩”,入手沉甸甸的。他看着那上面跳动的、从未见过的古怪符号和图形(倒计时数字和进度条),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窜上来。这玩意……比庙里的罗盘还邪乎!他强压住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浑浊的眼底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用力一点头:
“放心!阿爷给你守门!天王老子来了也闯不进去!”
他枯树般的手紧紧攥着那奇异的计时器,如同攥着孙女的性命。
“乙!守好外面!万不能让人靠近!”
杨老爹转向暗卫乙,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是!”
暗卫乙抱拳,身形一闪,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无声地退到院子里,轻巧的上了房顶。目光像狩猎的豹子一般扫视着周围一切可能潜伏危险的地方。
杨老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舒玉,转身大步走向库房门口,枯瘦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堵即将迎向惊涛骇浪的老墙。沉重的木门被他从外面缓缓带上,只留下一道仅供他侧身而出的缝隙,最后彻底合拢,隔绝了内外。门轴发出沉重而压抑的“嘎吱”声,只有舒玉浅浅的呼吸在空旷的库房里激起微弱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