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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暂时封闭的失落感,像块浸了水的厚棉布,沉甸甸地压在舒玉心头。那失而复得的“黄金配方”此刻就揣在她怀里,隔着单薄的粗布小衣,像块滚烫的烙铁,灼得她心头发慌。仙人掌汁……这劳什子“纸药”成了横亘在梦想与现实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没有它,配方再完美也是纸上谈兵,她甚至不敢轻易去捞一帘纸浆试试——万一失败了呢?岂不是白白糟蹋了阿爹小叔他们累死累活弄出来的那点“家底”?

耳边,颜氏那带着浓重焦虑和肉疼的絮叨,如同连绵不绝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她本就烦躁的神经:

“……这日子啊,就跟那漏了底的破瓢!银子是只出不进,哗啦啦地淌啊!”

颜氏枯树皮般的手指在炕沿上无意识地划拉着,仿佛在算一笔永远也算不清的烂账,“前些时为了买粮,砸进去多少?城里那铺面,空着一天就亏一天的租钱!还有那后山的陶窑!”

东厢房里,颜氏的声音穿透门板,带着一种肉疼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舒玉的耳朵:

“……那十两银子是借给周家渡难关的,虽说老周头带着儿子没日没夜地守门,可这钱……唉!还有开春买陶窑的料钱,三十两!买地又添了二十亩薄田,又是四十两!围城里填进去多少?打点守城军爷、你阿爷又捐粮……少说又去了一百多两!只出不进啊!只出不进!老婆子我晚上睡觉都梦见铜钱长了翅膀,呼啦啦全从钱匣子里飞走了!”

舒玉抱着膝盖坐在炕沿,小脑袋一点一点,努力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心思却随着颜氏的每一个字,像只被惊扰的麻雀,扑棱棱地乱飞。颜氏那混合着焦虑吐槽声,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戳破了她沉浸在造纸技术难题里的泡泡。银子!流水似的银子!家里这些产业——那口烧起来费柴又费神的陶窑、新添的二十亩需要人手伺候的薄田、还有城里那间暂时关张却始终悬在阿奶心头的铺子……哪一样不是吞金兽?哪一样不需要源源不断的投入?

而她心心念念的造纸大业呢?就算侥幸成功,往后要扩大规模,要人力捣浆、沤麻、种植采摘仙人掌、晾晒纸张……哪一步离得开人和钱?光靠阿爹小叔他们那几把子力气,能支撑多久?

一股巨大的、名为“现实”的冰冷潮水瞬间淹没了舒玉。她小小的身板猛地坐直了,乌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溜圆,里面那点为造纸技术发愁的茫然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老成的凝重。家里这点家底,不能再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折腾了!是时候好好盘盘账,理理路子了!哪些产业是下金蛋的鸡,哪些是填不满的坑,心里得有个章程!

舒玉越想越觉得此事迫在眉睫,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现实压力和“创业”受阻的烦躁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小小的眉头越皱越紧,无意识地啃起了指甲。

颜氏絮絮叨叨地数落了一大通,说得口干舌燥,端起碗喝了口水,一抬眼,正看见舒玉那副魂游天外、小眉头拧成麻花、还啃着指甲的蔫巴样。她先是一愣,随即自己倒先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浑浊的老眼里掠过一丝无奈和自嘲。

“瞧我!跟个四岁的娃娃絮叨这些做什么?”

颜氏放下碗,枯树般的手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又好气又好笑,

“你这小脑瓜子,能装下多少东西?别是让你阿奶给念叨傻了!”

她摇摇头,把剩下的米汤喂完舒婷,小心地将打着小哈欠、明显又困了的舒婷放回炕上躺好,盖好薄被。

“毛毛,看着点妹妹,别让她滚下炕。”

颜氏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又恢复了那副风风火火的当家主母气势,

“阿奶去灶房张罗午饭,今儿晌午给你们贴饼子炖菜!”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阵风似的掀开门帘走了出去,留下舒玉对着炕上眨巴着大眼睛、毫无睡意的舒婷大眼瞪小眼。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舒玉长长地吁了口气,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把自己瘫在炕沿边。她扭头看向舒婷,舒婷正百无聊赖地在硬炕上摊成一张“人形小饼”,乌溜溜的大眼睛无神地望着低矮的房梁,小嘴撅得能挂油瓶。看到舒玉看她,也只是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那眼神分明在说:无聊!好无聊!

“二毛!别装死!有正事!”

舒玉反手插上门栓,压低声音,像只准备接头的小耗子,几步扑到炕边,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舒婷被她这架势弄得一愣,慢吞吞地蠕动着坐起来,歪着小脑袋,眼神里写着:啥事?能比开荒种番茄还重要?

“听着!”

舒玉爬上炕,凑到舒婷耳边,唾沫横飞地开始分析,

“刚才阿奶算账听见没?银子哗啦啦流出去!陶窑要柴火要料钱吧?新买的地要人伺候吧?铺子关着也是损失吧?咱家这点家底,跟筛子似的到处漏!光靠地里那点收成和阿爹他们扛活,够呛!得开源节流!得把产业捋顺了!哪些赚钱,哪些赔钱,哪些值得投入,哪些该砍掉!得盘!必须盘!”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从陶窑的现状说到铺子的租金,从田地的投入说到造纸的潜在成本,越说越觉得头大如斗。舒婷听得极其认真,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表示“明白明白”,时不时还皱起小眉头,配合着舒玉的忧虑,小嘴微张,发出“啊?”“哦!”之类的气音,表情丰富得如同在演默剧。

她越说越激动,小拳头在空中挥舞,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条理清晰、财源滚滚的杨家产业蓝图。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舒婷,寻求“盟友”的支持。舒婷立刻用力地、无比郑重地点着小脑袋,嘴里还“嗯嗯”有声,小脸上写满了“姐你说得对”的坚定。

舒婷眨巴着大眼睛,努力消化着姐姐这一连串的“产业经”。等舒玉终于停下来喘气,她才慢悠悠地伸出小胖手,对着舒玉,先是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对!要盘!银子不能白流!

紧接着,她又伸出两根手指头,比了个“二”,然后小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舒婷,最后做了个“叉”的手势——重点是二(铺子)和陶窑?田地暂时靠后?

舒玉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对对对!铺子和陶窑是关键!铺子能生钱快,陶窑要是烧出好东西,也能赚!田地是根本,但投入大见效慢,先稳住!节流也很重要!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舒婷又伸出小指头,戳了戳舒玉的胸口,然后做了个“保密”的手势,小脸绷得紧紧的——这事得悄悄干,不能大张旗鼓,尤其不能吓着阿奶?

“没错!”

舒玉一拍大腿(拍到了硬炕上,疼得龇牙咧嘴),

“得从长计议!不能打草惊蛇!阿奶要是知道我们惦记着‘盘’她的家当,非拿笤帚疙瘩追着我们满院子打不可!”

姐妹俩嘀嘀咕咕,一个说得唾沫横飞,一个用丰富的表情和肢体语言精准回应,竟也讨论得热火朝天。末了,舒玉看着妹妹那副“我懂我都懂”的小大人模样,心满意足地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

“好啦,计划第一步!我去找阿爷透透风!阿爷心里有谱!二毛你乖乖在屋里,别乱跑,别掉地上,也别啃东西!等姐姐好消息!”

她像个即将出征的将军,对留守的“副将”下达了指令。

舒婷:“……”

她脸上的坚定瞬间凝固,随即化作一个极其生动、极其标准的大白眼!那白眼翻得简直要冲破天际,清晰地传达着“你拿我当三岁小孩哄呢?还‘乖乖躺着’?老娘芯子里可是成熟睿智的灵魂!”的强烈抗议。

舒玉被妹妹这突如其来、充满灵魂的白眼噎得一滞,随即反应过来,小脸上非但没有尴尬,反而瞬间绽放出一个极其……贱兮兮的笑容!她挤眉弄眼,对着舒婷无声地做了个“嘘——”的口型,眼神里充满了“哎呀呀不小心暴露了”的促狭和“咱俩心照不宣”的得意。

舒婷看着姐姐那副“奸计得逞”的贱样,小嘴一瘪,气呼呼地扭过头去,只留给她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和无声的控诉——幼稚鬼!

做完鬼脸,舒玉像只偷了油的小老鼠,蹑手蹑脚地溜下炕,拉开房门,探出小脑袋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院子里只有周婆子在井台边打水,阿奶在灶房忙活的动静后,她立刻像道小影子般,“哧溜”一下钻出耳房,目标明确地朝着前院葡萄架下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溜了过去。

初夏的阳光透过葡萄藤稀疏的叶子,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杨老爹依旧坐在他那磨得油亮的小马扎上,旱烟锅捏在手里,却没有点燃。他微微佝偻着腰背,布满风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浑浊的目光落在脚下爬过的一队蚂蚁上,仿佛那才是世间最值得关注的大事。

舒玉放轻脚步,像只最谨慎的小猫,悄无声息地蹭到杨老爹腿边。她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学着阿爷的样子,也低头看着地上那队忙碌搬运食物碎屑的小蚂蚁。

祖孙俩就这么沉默地并排坐着,一高一矮,一老一小,在稀疏的树影下投下两道安静的剪影。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周婆子打水的哗啦声在院子里回荡。

过了好一会儿,舒玉才仰起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杨老爹沟壑纵横的侧脸,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郑重:

“阿爷……咱家……是不是该盘盘账了?”

杨老爹搭在膝盖上的枯树皮般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孙女那张写满认真、甚至带着点忧国忧民的小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深得像口古井,仿佛能看透舒玉那点小心思。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旱烟锅在空烟锅上无意识地捻了捻,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沟壑纵横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唇线,似乎比刚才绷直了那么一丝丝。

“哦?”

杨老爹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听不出喜怒,

“盘账?盘什么账?”

他浑浊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舒玉,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仿佛在掂量着眼前这个小娃娃话里的分量。

舒玉被阿爷这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紧,但想到家里哗啦啦流走的银子,勇气又涌了上来。她挺了挺小胸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清晰、更有条理:

“就是……就是算算家里的钱都花哪儿了呀?还剩多少?还有咱们家的产业——陶窑、铺子、新买的地……哪个赚钱,哪个赔钱?哪个以后能多赚钱?哪些地方还能省下钱来?阿奶说得对,银子只出不进可不行!咱们得心里有本明白账,知道劲儿该往哪儿使,钱该往哪儿花,不能老这么……这么摸着石头过河呀!”

她掰着小手指头,努力回想着阿奶刚才念叨的支出项目,虽然说得不够专业,但那份急切和想要“理清头绪”的意图却表达得明明白白。

杨老爹静静地听着,浑浊的目光在舒玉因为认真而微微发红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当舒玉说到“劲儿该往哪儿使,钱该往哪儿花”时,他捻着烟锅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那深如沟壑的皱纹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了一下,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极其缓慢地在他眼底深处流淌开来。

这孩子……心思透亮得不像个娃娃。这份对家业的关切,这份想要“盘算”的念头,这份隐约的“开源节流”意识……杨老爹心里如同明镜一般,这绝不是寻常四岁孩童能想到的。他看着舒玉,仿佛透过眼前这小小的身影,看到了某种让他既欣慰又感慨的东西。

他沉默了更久,久到舒玉几乎以为阿爷不会回答了,心里开始有点打鼓。就在她准备再开口时,杨老爹那嘶哑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依旧平静无波,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考校意味:

“嗯。是得盘算。”

他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远处低矮的院墙,似乎在看着更远的地方,

“那你先说说,眼下最该紧着办的是哪一桩?铺子?陶窑?还是地里?”

来了!阿爷在考她!

舒玉的小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她飞快地在脑子里盘算:陶窑烧东西太慢,还要柴火,还不一定能烧好;地里庄稼是根本,但秋收还早,远水解不了近渴;铺子!对!铺子能卖东西换钱!而且阿奶刚才还说好多人来问白面!

“铺子!”

舒玉毫不犹豫,声音清脆,

“先把铺子开起来!阿奶说好多人来问咱啥时候开张呢!开了铺子就能换钱!有了活钱,陶窑要买料、地里要添农具、请短工,才有底气!不然光靠家里这点存粮和……呃,存钱,撑不了多久的!”

她差点顺嘴把“空间”说出来,赶紧刹住车,小脸绷得紧紧的,紧张地看着阿爷的反应。

杨老爹听着孙女条理清晰(以她的年龄而言)的分析,浑浊的眼底那抹赞赏的光芒似乎更清晰了些,如同拨开云雾的星辰。他枯树皮般的大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道,轻轻落在舒玉毛茸茸的发顶上,揉了揉。

“铺子开起来……说得轻巧。”

杨老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不再只是陈述,更像是一种引导,

“铺面要收拾,毁坏的货架要重打,积压的货底子要清点……哪一样不费工费时?请人来做,工钱又是一笔开销。这‘节流’,怎么个节法?嗯?”

他抛出了一个更具体、也更现实的难题,目光落在舒玉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温和的审视,等待着她的回答。那眼神,不再是看一个懵懂孩童,更像是在引导一个初涉世事、却已显露出不凡心性的后辈。

舒玉被阿爷这带着鼓励的考校弄得小脸微红,心里却莫名涌起一股暖流和斗志。阿爷没笑话她!还认真问她!她拧着小眉头,努力开动脑筋:

“铺面……可以让德柱叔和王赖子叔他们帮忙收拾!他们不是……不是欠咱们情分吗?还有周爷爷和小叔!货架……旧货架修修补补还能用吧?实在不行……让阿爹和小叔抽空自己打?他们不是会点木匠活吗?货底子……阿奶最清楚,让她带着周婆婆和凤儿婶子清点!这样……这样就能省下好多请人的工钱了!阿爷您说……行不行?”

她越说越小声,到最后有点不确定地看着阿爷,毕竟这想法多少有点“抠门”,还指使了家里的壮劳力。

杨老爹听着孙女这精打细算、甚至有点“人尽其才”意味的盘算,沟壑纵横的脸上,那丝极淡的笑意终于如同涟漪般缓缓漾开,从眼底蔓延到嘴角。虽然只是极其细微的弧度,却让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柔和了许多。

“小算盘打得倒是精。”

杨老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带着暖意的调侃,

“连你阿爹小叔的木匠活都惦记上了。”

他顿了顿,看着舒玉瞬间紧张起来的小脸,浑浊的目光里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了然,缓缓补充道:

“情分……是能省下铜钱。可这情分,比铜钱还金贵。用一分,就少一分。不能光想着省,也得想想怎么还。王赖子他娘,德柱他娘,前些日子在麦场上帮你阿奶撑腰的情分,还没还上呢。”

这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舒玉那点“省钱”的兴奋。她的小脸垮了下来,是啊,人情债最难还……她光顾着算铜钱了。

看着孙女那副蔫头耷脑、又有些懊恼的样子,杨老爹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枯树皮般的手轻轻拍了拍舒玉的脑袋:

“不过……这开铺子,是正理。节流,也算在点子上。心别太急,一步步来。”

他缓缓站起身,佝偻的腰背在阳光里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先好好想想。想好了咱爷俩在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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