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迹还在桌上,顺着木头的纹路慢慢蔓延,像一条细细的小河。那颜色是暗红的,有点发黑,在烛光下闪着微光,好像还没干透。金线从血里冒出来,微微发亮,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云绮月刚放下玉牌,手指上沾了一点湿的东西——不是汗,是血。她没擦,就让那点红色留在指尖,像一个记号。
黑袍人坐在主位上,一只眼睛盯着桌上的痕迹,呼吸比刚才重了些。他没说话,手也没收。刚才两人握手的事还压在空气里,气氛松了一点,但还是很紧,让人胸口闷。他的手掌很大,很瘦,掌心全是裂开的老伤。现在这只手按在桌子一角,那里原本嵌着一块阵盘,现在已经烧焦了,只剩个坑。
烛火闪了一下,照出他脸上的一道疤,从眉毛斜着划到下巴,像是被人用刀狠狠砍过,一直没好。
柳萱儿站在云绮月身后半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她看了叶凌轩一眼,对方轻轻摇头,眼神很沉。莫沉舟低着头,手指搭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搓着衣服的缝线,像是在数节奏。他在等,也在听周围的变化。
云绮月低头看战报图卷的一角,布边已经磨破了,像是被人反复打开又卷起,经历过很多次决定生死的事。她伸手把地图摊开,动作不快,但很稳,怕惊动纸上那些安静的山和关口。地图上,东玄洲的主脉像一条大龙横着,七条灵脉像树枝一样伸出去,其中三条已经是暗红色,说明已经被破坏或切断。
“前辈。”她开口,声音不大,也不小,刚好打破沉默,“我们能走到这里,不是为了争谁多出力,而是想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黑袍人终于抬头。
那只眼睛混浊,却很锐利,眼底像有灰烬在翻滚。他盯着她,像是要看清她说这话到底有没有分量。
“你们要我们出七成灵源,三成精锐。”云绮月继续说,“可你们有没有算过,如果东玄洲主脉被抽空,魔族从南边打过来,谁来守?紫霄仙门要是倒了,玄渊就算有阵法,也撑不过三天。”
她说完停了一下,目光扫过黑袍人身后的四个灰甲护卫。他们站得很直,脸上没表情,肩甲上有明显的裂痕,有的地方还贴着符纸补丁。这些人不是摆设,是活下来的残兵,每一道伤都在讲一场败仗。
“我不是推责任。”她的语气缓了一些,手指轻轻碰了碰地图上一处断掉的灵脉节点,“我只是觉得,责任不该按门派大小分,而要看谁能做什么。紫霄虽然大,但北境防线已经有两座浮空台塌了,三十六个子阵失联。如果再调走主力,等于自己砍自己胳膊。”
黑袍人的手指动了动,落在椅子扶手上,指甲刮着木头,发出轻微的声音。
云绮月往前一步,走到案前,手指点在地图一处:“这是我门掌握的七条主灵脉分布。我可以答应,调出四成灵源入库,用于前线供能。同时派出两成精锐,由叶凌轩带队,三天内进入第一防线。”
她顿了顿,眼神变冷:“但条件是,你们必须交出完整的古阵结构图,包括三个祭坛钥匙和地下通道路线。还要派一个熟悉地形的人加入联合推演,保证情报是真的。不然,图纸再全也没用。”
殿内一下子安静了。
柳萱儿睁大了眼。她没想到云绮月会主动让步,还能把条件卡得这么死——既有诚意,又不留漏洞。她悄悄攥紧袖子里的符囊,那是她最后一次联络失败后留下的东西,早就不能用了,但她一直带着,像一种执念。
莫沉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向黑袍人:“《九狱协约》卷二第三条写过:一起抗劫的,要量力而行,不能让强者一个人扛。这条规矩到现在都没废。当年各宗结盟时发过誓:不靠势力压人,不因弱小就丢弃道义。”
黑袍人没理他,而是看着云绮月:“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们能按时交资源?”
“凭这个。”云绮月从怀里拿出一枚铜符,放在桌上。符上有双龙盘柱的图案,中间有一道裂口,像是被雷劈过的。“这是当年紫霄门和玄渊旧部结盟时留下的半块信符,另一半应该在你们手里。我师父临死前交给我的,说如果有一天要重启盟约,就用它作凭证。他说,‘只要符纹还能共鸣,就说明血脉还在,誓言没忘。’”
黑袍人瞳孔一缩。
他慢慢抬起手,从脖子上扯下一枚锈迹斑斑的铜片。形状残缺,边缘卷曲,但花纹对得上。他把它轻轻放下,离那半块符只有寸许。两块符没碰到一起,只是面对面放着,突然之间,传来一声极轻的嗡鸣,像是沉睡很久的钟被风吹响了。
“一百年前,我们以为你们忘了约定。”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像石头磨铁,“烬灯灭了三次,没人来。最后一次,我们在西岭烧了七天烽火,天上连颗星都没动。”
“我们也以为你们死了。”莫沉舟低声说,看着自己手腕上一道旧伤,“边境传讯阵毁了,信号断了十年。等我们派人去查,只找到烧焦的石碑和半截旗杆。上面挂着一面破旗,写着‘玄渊’两个字,但字已经被魔气腐蚀穿了。”
黑袍人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盯着云绮月:“你说四成灵源,分几批?”
“三批。”她答得干脆,“第一批两成,今天就能开始输送。第二批一个月内,等你们交出第一张完整地图并通过验证后再启动。第三批三个月后,看联合防御进度再定。如果有拖延,后面就不给了。”
“向导呢?”黑袍人问。
“必须参加实战推演。”云绮月看着他,“不能只给一张图就完事。我们要知道哪里有埋伏,哪里能设伏,哪些通道被魔气污染。这些光靠文字写不出来。地形会骗人,但人的记忆不会轻易改。”
黑袍人沉默着,手指在扶手上划了几下,像是在计算。殿外忽然吹进一阵风,檐角的铜铃响了一声,声音远,有点凄凉。
最后,他点头:“可以。我让副手跟你们进演阵台。”
“还有。”云绮月补充,声音更沉,“如果发现你们隐瞒关键信息或者造假,协议立刻终止,已经交付的资源算战损,不再追讨。而且紫霄有权公开真相,让天下人一起审判背盟之人。”
柳萱儿忍不住笑了。这一条等于堵死了后路,逼对方说实话。她抬头看叶凌轩,对方嘴角微微扬了一下。
黑袍人嘴角抽了抽,居然没反对:“公平。战场上最怕的不是敌人狠,是自己人藏刀。”
叶凌轩这时上前一步:“我会带三人小队先去边界勘察地形,明天出发。希望你们能派一个熟悉第七节点周边环境的向导。那里是古战场,地下有塌陷区,还有没引爆的禁制残留。”
话刚说完,一个灰甲护卫突然开口:“我去。”
声音低沉,像金属摩擦,像是很久没说过话。
所有人都愣住了。
黑袍人转头看他,眼神复杂,有惊讶,也有心疼。那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满是疤痕的脸,右耳少了一半,左脸有道从鼻梁贯穿到眼角的伤,眼窝深陷,只有一双眼睛还亮如寒星。
“我在那边活了三十年。”他说,“每一块石头我都认得。我知道哪条溪水在月圆夜会变成血河,也知道哪座山丘下埋着三百具将士的骨头。他们的魂还在喊,我没忘。”
云绮月看着他,认真点头:“谢谢。”
殿里的风小了些。烛光稳定下来,照着桌上的铜符和血痕。那金线又出现了,沿着两人之间的方向延伸,像是古老的契约正在重新连接。
莫沉舟站起来,走到石柱旁。他伸手摸了摸上面的符文凹槽,指尖蹭到一道浅痕。那是一行被岁月磨平的字,几乎看不清。
“这柱子上的律文还能感应吗?”他问。
黑袍人抬头:“一百年没用了,但只要血契还在,就能通。需要活人的血,和旧誓共鸣。”
“那就再刻一次。”莫沉舟从袖中拿出一把短刃,黑色无光,却是当年盟誓用的那一把。他在掌心一划,血滴落,正好落在柱底一道旧刻痕上。鲜血渗进石缝,光芒一闪,隐约浮现出几个字:**量力承责,互守生死**。
云绮月也走过去,拿起短刃。这次她没有犹豫,割破手指,让血顺着刻痕流下。金线再次亮起,比之前更清楚,甚至沿着柱身往上爬,显出一段残缺的盟文:“……同生共死,不弃不离。”
黑袍人看着她,忽然说:“你不怕我们骗你?”
“怕。”她抬眼,目光清澈又坚定,“但我更怕什么都不做。更怕等到最后一座城池沦陷,才想起我们本可以早点联手。”
他怔住了。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抬起手,覆在那道新渗的血痕上。掌心的老茧磨着石面,发出轻响。那一瞬间,整根石柱震动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露出更深的铭文。
“玄渊残部。”他低声说,声音沉重,“愿以现存之力,与紫霄仙门共守九狱阵。若有背叛,天地共诛。”
话音落下,石柱又震了一下。远处天边的红光弱了一瞬,仿佛被什么压下去一点。空中漂浮的灰烬突然静止,像是时间停了一秒。
柳萱儿松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她偷偷揉了揉手腕,那里还留着刚才紧张时掐出的印子。她望着那根石柱,忽然觉得它不像柱子,而像一座碑——为死者立,也为活着的人警醒。
叶凌轩走到云绮月身边,低声问:“接下来怎么办?”
“等他们交第一份地图。”她看着黑袍人,眼神平静,“然后开始推演。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
黑袍人站起身,朝身后一名护卫示意。那人立刻递上一只漆盒,通体黑色,边缘镶银丝,锁扣处刻着一只闭眼的兽首。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卷泛黄的皮纸,边角焦黑,但线条清晰,墨色没褪。纸上山川画得很细,连隐蔽的断崖和洞穴都有标注。
“这是北线通道图。”他说,“有两个备用祭坛位置和三条潜行路线。你现在就可以看。”
云绮月接过,展开一角。上面标了十几个红点,有些打了叉,有些画了圈。她正要细看,忽然感觉不对——图中某个标记的颜色和其他不一样,偏暗,像是后来加上去的,墨色浮在表面,没完全渗进去。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个点。
就在这一刻,盒底一张小纸片滑了出来,掉在地上。
她弯腰捡起,打开。
纸上只有一个坐标,一行小字:
**“第七节点西侧,枯井之下,勿信左侧通道。”**
字迹潦草,像是匆忙写下,墨色发青,带着淡淡的药味。
云绮月缓缓抬头,看向那个主动请缨的灰甲护卫。
对方正在低头整理护腕,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但她知道了——
有人,在悄悄递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