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内郡北部,靠近魏郡边境的一个村落,刚刚经历了一场洗劫。
几处茅屋还在冒着黑烟,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村口的土路上,散落着破碎的陶罐、被撕烂的粗布,以及几滩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侥幸逃过一劫的村民,脸上残留着惊恐,麻木地收拾着残破的家园,低低的哭泣声时断时续。
里正,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胳膊上缠着渗血的布条,正对着前来探查的一队郡兵哭诉:“……突然就来了,上百号人,拿着刀枪,见东西就抢,见反抗就杀……说是黑山军的……领头的是个独眼,凶得很呐!王老栓家的小子想护住家里仅有的那点粮种,被他们一刀就……就……”
郡兵屯长面色凝重,一边记录,一边安抚着老者。这样的情况,最近在河内郡北部与魏郡接壤的边境地带,已经发生了不止一起。规模不大,但频率越来越高,像牛皮癣一样,瘙得边境军民不得安宁。
几乎与此同时,一封加密的军报,被快马送至河内郡治怀县,交到了郡丞陈宫和典军中郎将李肃的手中。
怀县,郡守府内。
陈宫放下军报,瘦削的脸上眉头紧锁,他将帛书推给对面的李肃。“文优,你看。又是黑山贼,这次毁了三个村子,抢走牲畜粮食无算,杀了十七人。”
李肃接过,快速扫过,嘴角撇了撇,带着一丝惯有的冷峭:“张燕这厮,是越来越不安分了。小股骚扰,避实击虚,专挑防守薄弱处下手。看来,袁本初给的价码不低啊。”
陈宫站起身,在厅内踱了两步:“其目的不在攻城略地,而在牵制。骚扰我边境,破坏春耕,让我河内守军疲于奔命,无法东顾。袁绍这是要对曹操动手了,怕我们从他背后捅刀子。”
李肃阴阴一笑:“可惜,他打错了算盘。温侯岂是那般容易被他牵制的?”他顿了顿,“不过,这些苍蝇也确实烦人。边境村落人心惶惶,春耕若被耽误,影响的是我河内根基。需得派兵清剿,至少,要将他们这股气焰打下去。”
陈宫停下脚步,看向李肃:“剿是肯定要剿。但黑山军熟悉地形,来去如风,大军进剿,耗时费力,效果未必好。需得用精干人马,以快打快,还要能安抚地方,断其耳目。”
李肃摸了摸下巴:“精锐我军不缺,高顺将军的陷阵营就在洛阳,张辽将军麾下也多有能战之将。只是,调动他们,是否小题大做?而且,谁来统领这支人马,既能战,又能抚,还得让温侯放心?”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考量。这不仅仅是一次军事行动,更牵扯到长安的政治平衡。
“此事,需即刻禀报温侯,请长安定夺。”陈宫最终说道,转身走向书案,开始起草给吕布和贾诩的紧急文书。
数日后,长安,温侯府书房。
吕布将陈宫和李肃联名签署的急报递给坐在下首的贾诩。“文和,河内来的。张燕不太安分,袁绍的银子看来是送到了。”
贾诩接过,细细看了一遍,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将帛书轻轻放回案几。“意料之中。袁本初既要南下,自然要稳住西线。骚扰河内,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吕布手指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苍蝇不咬人,但恶心人。边境不宁,春耕受阻,长此以往,河内难安。文和,你觉得该如何应对?”
贾诩微微躬身:“黑山贼,疥癣之疾。然处理不当,亦会酿成溃痈。剿,是必然。只是,派谁去剿,却有讲究。”
吕布抬眼看他:“哦?细说。”
贾诩缓缓道:“高顺将军镇守洛阳,关乎京畿安危与新匠作营,不可轻动。张辽将军总督东线、北线军事,责任重大,不宜分心于此等剿匪小事。徐荣将军坐镇长安,亦需稳定。至于张绣、赵云等将,或镇守要地,或刚刚经历战事,各有职司。”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吕布:“眼下,长安城内,倒是有两位现成的‘客将’,正闲置无事,或可一用。”
吕布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嘴角微微勾起:“你是说,刘玄德那两位结义兄弟?”
“正是,关云长与张翼德。”贾诩点头,“此二人,皆有名将之姿,勇力过人。刘备新败来投,其麾下兵卒虽少,却是历经战火的残部,战力犹存。让他们去剿匪,一则可解河内之困,二则可观其才能与忠心,三则嘛……”贾诩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将刘备的左膀右臂调离其身边。
吕布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是个法子。让关羽、张飞去,总好过动用我们自己的核心兵力。只是,那刘玄德肯放人吗?”
贾诩淡然道:“天子诏书之下,由不得他不肯。况且,我等是让其兄弟为国剿贼,建功立业,名正言顺。刘玄德素有仁义之名,岂能拒绝?”
吕布笑了:“好!那就这么办。不过,刘玄德本人,还是留在长安‘休养’为好,天子近来,似乎也挺喜欢与他说话的。”
翌日,吕布在府中接见了刘备。
刘备依旧是那副谦恭温良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袍,举止有度。吕布没有绕圈子,直接将河内黑山军为祸、边境不宁的情况说了。
“……玄德公乃汉室宗亲,深知民间疾苦。如今黑山贼肆虐,荼毒百姓,朝廷岂能坐视?只是我军各部皆有防务,一时抽不出得力人手。”吕布面露“难色”,叹了口气。
刘备闻言,立刻躬身道:“备既食汉禄,自当为国分忧。若温侯不弃,备愿往河内,剿抚黑山贼寇,以安黎庶!”
吕布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体恤”的笑容:“玄德公之心,布岂能不知?只是公新至长安,车马劳顿,且天子时常召见垂询,岂能轻离?剿匪之事,凶险劳苦,还是让年轻人去为好。”
他话锋一转,看着刘备:“玄德公二位义弟,关云长、张翼德,皆有万夫不当之勇,乃当世虎臣。如今闲居长安,未免可惜。何不让他们代兄出征,为国效力?既可解河内之危,亦可令二位贤弟一展所长,立下功业,他日封侯拜将,亦未可知啊。”
刘备身体微微一僵,抬起头,迎上吕布那看似温和,实则不容置疑的目光。他瞬间明白了吕布的用意。这是阳谋,他无法拒绝。拒绝,便是罔顾国家百姓,便是藏私,便是对天子不忠。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脸上挤出一丝感激的笑容:“温侯思虑周全,体恤备之微劳,又予备二位贤弟建功之机,备……感激不尽!我这就回去,与云长、翼德分说。”
吕布满意地点头:“如此甚好!待我禀明天子,便下诏书。”
两日后,天子诏书下达。
诏书中嘉奖刘备忠心体国,特拜其为左将军,留驻长安,参赞军事。同时,任命关羽为平虏中郎将,张飞为荡寇中郎将,率其原属部曲,即日启程,北上河内郡,听候郡丞陈宫调遣,剿抚黑山贼寇。
消息传出,关羽、张飞反应各异。
驿馆内,张飞环眼圆睁,声如洪钟:“大哥!那吕布分明是要将俺们兄弟拆开,调虎离山!让俺和二哥去替他卖命剿匪,却把你扣在长安当人质!俺不去!”
关羽则抚着长髯,丹凤眼微眯,沉声道:“三弟,稍安勿躁。此乃阳谋,我等若抗旨,便是授人以柄。剿匪安民,亦是我等本分。只是……”他看向刘备,眼中带着担忧,“大哥独自留在长安,龙潭虎穴,需万分小心。”
刘备脸上带着惯有的平静,拍了拍两位兄弟的手臂:“二弟,三弟,不必为我担忧。温侯既以国事相托,你二人当尽心竭力,扫清黑山贼寇,以安百姓,亦不负我等平生之志。至于我……”他顿了顿,声音压低,“留在长安,或许……也并非全是坏事。你二人在外,需谨慎行事,一切听从中郎将(陈宫,河内郡丞常加中郎将衔)调遣,勿要鲁莽。”
张飞虽然不忿,但见大哥二哥都如此说,只得闷声应下:“俺晓得了!定叫那些黑山毛贼,见识见识俺老张的厉害!”
次日,关羽、张飞点齐麾下千余经历了徐州败仗、面带风霜却眼神凶悍的老兵,开出长安。刘备登上城楼,远远望着队伍远去,直到那面“关”字旗和“张”字旗消失在官道的尽头,他才缓缓收回目光,深邃的眼眸中,情绪复杂难明。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几名看似普通的百姓或商贩,也默默记下了关张军队离去的方向和规模,随即消失在长安城的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