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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升的朝阳挣扎着穿透黄河沿岸弥漫的厚重尘土与未散的硝烟,将黎阳城墙上那副修罗场般的景象照得愈发清晰,也愈发惨烈。墙垛多处已然坍塌,犬牙交错,露出里面灰黄色的夯土芯子,焦黑的火油焚烧痕迹与早已凝固发黑的斑驳血污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触目惊心的画卷。幸存的守军士兵们倚靠着残破的墙垛或堆积的尸袋,或坐或卧,每一张年轻的或不再年轻的脸上都刻满了极度的疲惫与近乎麻木的呆滞。只有低级军官嘶哑的催促声、军法官巡视的沉重脚步声,以及城外袁军大营隐约传来的、预示着新一轮进攻的号角声,还在提醒着他们——地狱,远未到离开的时候。

于禁按着腰间那柄伴随他多年的佩剑剑柄,在数名亲兵的护卫下,沉默地行走在残破的防线之上。他的明光铠上布满了刀枪划过的白痕与箭矢撞击的凹坑,沾满了灰土与早已干涸的、不知是敌人还是同袍的血迹。他眼窝深陷,嘴唇因缺水而干裂,但那双眼睛,依旧如同最锐利的鹰隼,扫视着城墙的每一处薄弱环节,捕捉着城外敌军任何细微的动向。昨夜,颜良又是一波不计代价的凶猛攻势,如同狂暴的海浪,最终虽被击退,但城头又添了上百具永远沉默的尸体和更多在伤兵营中哀嚎的士卒。

“将军,”副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低沉沙哑得几乎不像人声,“箭矢……库存不足三成了。滚木、礌石,也快见底。火油……昨夜几乎……用尽了。”最后几个字,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绝望。

于禁没有回头,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死死地投向城外那片连绵不绝的袁军营寨。那里,旌旗招展,更多的攻城器械——那些如同狰狞巨兽般的霹雳车、井阑、冲车——正在民夫和兵卒的号子声中,被缓缓推向前沿。他知道,黎阳就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每一刻都可能伴随着一声脆响,彻底崩断。他现在唯一的希望,渺茫却又是唯一的希望,就是主公(曹操)能在白马那边打开局面,或者……颜良看似稳固的后方,能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变故。

与此同时,白马城外的气氛,则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压抑。

曹操亲率的大军并未如同救火般不顾一切地直扑围城的文丑军,而是在距离白马城西约十里处,一处背靠起伏丘陵、临近溪流的地方,停下了疾行的脚步。随即,这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展现出了惊人的效率。无数铁锹、镐头扬起落下,深阔的壕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延伸;粗大的原木被迅速固定,坚实的营栅拔地而起;哨塔、箭楼如同雨后春笋般耸立起来。一座坚固、规整,足以容纳数万大军的营垒,正在迅速成型,显露出其精锐的本质。

中军大帐刚刚立起,曹操甚至来不及卸甲,便立刻召集了随行的核心将领——夏侯渊、曹仁、乐进,以及脸色苍白如纸、裹着厚厚裘袍的郭嘉。

“文丑已知我军抵达,”夏侯渊率先禀报,他甲胄上还带着与袁军游骑交锋后的尘土与几点血斑,“其围城工事非但没有松懈,反而在外围加强了游骑巡逻与固定哨垒,戒备森严。”

曹仁走到刚刚堆砌好的简易沙盘前,手指点向代表白马城和己方新立营垒的木块:“我军立寨于此,与白马城遥相呼应,正好形成犄角之势。文丑若倾力来攻我营寨,则城内的刘延便可寻机出击,袭扰其后方,断其粮道,甚至与我来个里应外合;若其依旧执意猛攻白马,那我军便可从容出击,猛攻其攻城部队之侧翼,迫其首尾难顾。眼下,关键就在于……”他顿了顿,声音沉重,“刘延和他手下那些守了多日的弟兄,是否还有力气、有决心打出来。”

郭嘉蜷缩在厚裘中,低低咳嗽了几声,气息显得有些短促,但当他抬起眼时,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文丑……非是颜良那般纯粹的勇夫,他既知我军来援,绝不会坐视我们安稳立营,巩固这犄角之势。他必会前来试探,甚至不惜发动强攻,企图在我军立足未稳、疲惫不堪之际,将我们一举击溃,或者至少牢牢压制在此地,使其能心无旁骛地对付白马。”他看向曹操,语气斩钉截铁,“明公,这第一战,必须打,而且必须打赢!要狠狠地挫其锋芒,让其知道这块骨头有多硬,不敢再轻易来啃。如此,这犄角之势,才算真正站稳!”

曹操的目光缓缓扫过帐中诸将,那目光中蕴含着巨大的压力和不容置疑的决断,最终定格在面容刚毅、身材敦实的乐进身上:“文谦!”

“末将在!”乐进踏前一步,抱拳应诺,声如洪钟,脸上毫无惧色,反而有种猛虎出柙前的兴奋。

“予你五千精兵,即刻出营,于营前开阔处列阵,迎击袁军第一波攻势。”曹操声音冷峻,“记住,许败不许胜!要给文丑一种我军轻敌冒进、而后力不继的假象。但败,也要败得有章法,败而不乱,且战且退,务必将敌军前锋,引入我营寨弓弩最强射程之内!”

“末将明白!定不负明公所托!”乐进慨然领命,眼中闪烁着好战的光芒。

“妙才,”曹操又看向夏侯渊。

“末将在!”夏侯渊肃然应声。

“虎豹骑隐于营寨侧翼那片密林之后,偃旗息鼓,没有我的号令,绝不可暴露!”曹操指着沙盘上营寨侧翼的标记,“待乐进成功将敌军引入预定区域,听到中军号炮为令,立刻杀出!不要管那些溃兵,你的任务,是如同一把快刀,给我精准地截断这支袁军前锋与其后方主力的联系!我要将这支伸出来的爪子,连皮带骨,一口吃掉!”

“诺!虎豹骑已准备就绪!”夏侯渊眼中精光一闪,杀气凛然。

军令如山,迅速被贯彻执行。乐进点齐五千精锐,大开营门,在营寨前方那片相对开阔的平地上,迅速摆开了一个进攻型的锋矢阵。刀盾手手持巨盾环首刀居于最前,其后是密集如林的长矛手,两翼与后方则由弓弩手压阵。旗帜鲜明,盔甲在初升的日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芒,刻意营造出一种锐气逼人、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姿态,仿佛是一支急于求战的骄兵。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地平线上便扬起了冲天的尘土。文丑派出的前锋,约八千人马,在一名蒋姓偏将的率领下,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他们见曹军果然如预料般“轻敌”出营列阵,兵力似乎也远逊于己方,蒋偏将心中大喜,以为抓住了曹军立足未稳的破绽,立刻毫不犹豫地挥军发起了凶猛的冲击。

乐进按照曹操的指令,率军奋力抵抗。双方在曹军营寨前这片土地上展开了激烈的厮杀。曹军士兵作战异常勇猛,寸土不让,给袁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然而,在袁军绝对优势兵力的持续冲击下,曹军的阵线开始缓缓地、却又不可避免地后退,抵抗的强度也在逐渐减弱,最终,在某个临界点,这种后退演变成了有序的溃退,士兵们丢弃了一些旗帜和辎重,向着营寨的方向“狼狈”败退。

蒋姓偏将杀得兴起,眼见曹军“溃败”,哪里肯舍?他脑海中已然浮现出冲破曹军营寨、立下头功的景象,不顾身边部将“将军,谨防有诈,曹军败退得太整齐了!”的提醒,挥刀大喝:“追!全军追击!冲破曹营,赏千金,官升三级!”

被胜利和重赏刺激的袁军前锋,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追着“败退”的曹军,一头扎向了那座看似近在咫尺的曹军大营。

眼看袁军前锋大部分人马都已经冲入了曹军营寨外围弓弩手的有效覆盖范围。

曹操屹立在营中高高的望楼之上,面无表情地俯瞰着下方这场由他亲自导演的追逐戏码。当看到那蒋字将旗也进入了最佳射程,他眼中寒光一闪,猛地挥下了手中那面红色的令旗!

“放箭!”

早已在营寨栅栏后、箭楼上引弓待发、控弩瞄准的数千曹军弓弩手,几乎在同一时刻,松开了紧绷的弓弦,扣动了冰冷的弩机!

“嗡——!”

霎时间,一片巨大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声覆盖了战场!无数箭矢如同骤然袭来的钢铁风暴,遮天蔽日,带着死亡尖啸,向着追来的袁军前锋泼洒而去!

冲在最前面的袁军骑兵和步兵,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反应,瞬间就被这片死亡的金属暴雨覆盖。人喊马嘶,鲜血迸溅,冲势最猛的队伍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顷刻间人仰马翻,死伤狼藉,凶猛的攻势为之一滞,陷入了巨大的混乱。

几乎就在箭雨泼下的同时!

“轰隆隆——!”

曹军营寨侧翼的那片密林中,响起了沉闷如夏日惊雷般的马蹄声!蓄势已久的虎豹骑,在夏侯渊的率领下,如同潜伏已久的幽灵,骤然杀出!他们没有去冲击那些已经陷入混乱的袁军前队,而是如同一条灵动的黑色巨蟒,划出一道致命而精准的弧线,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切入了袁军前锋队伍与后方尚未投入战斗的主力部队之间的衔接部位!

“不好!中计了!快撤!快撤!”直到此刻,蒋姓偏将才从胜利的迷梦中惊醒,惊骇欲绝,声嘶力竭地大喊着下令撤退。

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前方,是密集得令人绝望的箭雨和已经转过身来、如同换了一支部队般凶狠反扑的乐进部;侧翼,是被虎豹骑无情冲垮、分割、践踏得七零八落的队伍;后退之路,则被夏侯渊那支如同铜墙铁壁般的精骑死死扼住。这支八千人的袁军前锋,彻底陷入了三面夹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之中。

接下来的战斗,几乎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失去了有效指挥和退路的袁军士兵,在曹军步骑默契的协同绞杀下,士气彻底崩溃,四散逃窜,却大多难逃被歼灭的命运。最终,只有寥寥少数溃兵,侥幸逃回了文丑的大营。那面蒋字将旗,连同其主人的首级,被乐进亲手呈送到了曹操面前。

……

文丑站在自己营垒的最高处,面无表情,如同一尊冰冷的铁像,遥望着远处那场短暂、激烈却结局毫无悬念的歼灭战。自始至终,他没有派出一兵一卒前去救援。不是不想,而是当他看清曹军的部署和虎豹骑出击的时机时,便知道已经来不及了,任何添油战术都只是徒增伤亡。他紧紧攥着拳头,坚硬的指甲几乎要嵌入手掌的皮肉之中,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苍白。

“曹操……你终于来了。”他低声自语,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凝重,以及一丝被对手如此干脆利落地摆了一道、狠狠扇了一耳光的屈辱与愤怒。

这一场小小的前锋战,损失几千人马,对于他麾下数万大军来说,尚不至于伤筋动骨。但它所传递出的信号,却比损失本身更为致命:曹操的援军,绝非虚张声势的乌合之众,而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战术狡诈的精锐之师!他再想像之前那样,从容不迫地围困白马,慢慢将刘延耗死,已经彻底不可能了。

从此刻起,他必须同时绷紧神经,应对来自两个方向的威胁——正面依旧倔强如石的白马城,以及侧翼这根已然深深扎入、并且露出了锋利獠牙的“钉子”。

“传令下去!”文丑猛地转身,声音如同寒冰撞击,“全军调整部署!面向曹军营寨方向,加筑三重壕沟,增设鹿角拒马,箭楼哨塔密度增加一倍!多派斥候,十二时辰不间断,给我死死盯住曹军大营的一举一动,连一只鸟飞出来的动向,我都要知道!”他凶狠的目光,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死死钉在西面那座已然气象森严的曹军大营方向。

他知道,白马的攻防战,已经进入了全新的、更加复杂和残酷的阶段。一场围绕这座孤城、在两个坚固营垒之间展开的漫长而血腥的拉锯战,正式拉开了帷幕。而远在黎阳城下,他的同僚颜良,此刻恐怕也正感受着于禁那越来越令人窒息的顽强抵抗所带来的压力。河北与中原的这场决定命运的巨大碰撞,其真正的焦点和重心,正不可逆转地,向着白马这片洒满鲜血的土地,猛烈地倾斜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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