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慢悠悠地荡开一池春水。陆明璃方才那未干的泪痕还在沈玦眼前晃动，他并未紧挨着她坐下，而是隔了半步距离，与她一同望着船外。
船行至湖心，视野豁然开朗。远山如黛，近水含烟，几只白鹭翩然掠过水面，留下圈圈涟漪。暖风拂面，带着水汽和荷香的清新，轻轻撩动着陆明璃额前的碎发。她下意识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积郁多日的沉闷，似乎真的被这江南湿润的风吹散了一丝。景色是真的美，美得让人暂时忘却烦恼，哪怕只是片刻。
沈玦侧目看着她微微舒展的眉头和眼中短暂掠过的、被景色吸引的光芒，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些许。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若是喜欢……待京城诸事已了，我们可常来江南小住。甚至……在此定居亦可。”
这话说得平淡，却像一块巨石投入陆明璃刚刚平复些许的心湖。定居江南？远离京城的流言蜚语，远离侯府的压抑，像寻常人家一样……这个念头带着蛊惑般的魔力，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神。她几乎能想象出，在这样的水乡，过着平静生活的样子。
可这念头刚一升起，便被冰冷的现实击碎。他是权倾朝野的首辅，她是身份尴尬的“嫂嫂”，这样的两个人，如何能像寻常夫妻般定居于此？这不过是镜花水月，是他一时兴起的妄语，是另一个更加虚幻的牢笼。
她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没有回应，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远处迷蒙的山水，刚刚松动的心防再次悄然合拢。
她的沉默和那抹苦涩，沈玦看在眼里。一股说不清的烦躁涌上心头。他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将她带入怀中。陆明璃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被他更紧地禁锢住。
“别动。”他低声命令，目光却并未看她，而是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仿佛只是随意的一个动作。
陆明璃挣扎不得，只能僵硬地靠在他怀里。他的胸膛宽阔坚实，隔着衣料传来温热的体温，还有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下敲击着她的耳膜。这与她认知中那个冷酷强横的沈玦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慌的暖意。她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感受，可鼻尖萦绕的、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却无孔不入。
沈玦低头，看着她紧闭双眼、长睫微颤的模样，像只被迫栖息在他掌心的蝶。他心中那点因她抗拒而生的不悦，奇异地被一种更强烈的满足感取代。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却也感觉到她没有再激烈地反抗。这种默许，哪怕是无奈的，也让他心底某个角落微微松动。
他俯身，一个轻如羽翼的吻，落在她微蹙的眉间。
这个吻很温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和……抚慰。陆明璃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她愣住了，一时竟忘了反应。
而此刻，不远处另一艘画舫上，正准备去为一户富商诊病的苏衡，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手中提着的药箱猛地一沉。他看到那个清冷倔强的女子，被紫袍男子拥在怀中，虽然身体僵硬，却没有推开。他看到沈玦低头，那般自然地吻上她的眉心，而她没有躲避。
阳光很好，湖水很清，那相拥的两人在湖光山色的映衬下，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苏衡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的疼。他之前所有的猜测，所有因她泪痕而生出的担忧和那点尚未厘清的、隐秘的悸动，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看似温情实则残酷的画面击得粉碎。
他们之间，远不止是强迫与反抗那么简单。那里面有他无法介入、也无法理解的复杂纠葛。
他默默收回目光，转身走进画舫舱内，将那片刺眼的湖光与那对纠缠的人影隔绝在外。药箱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黯然。
尚未开始，便已结束。这样也好。他对着窗外的湖水，无声地叹了口气。
几日后，赵元便再次登门了。这一次，他脸上那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笑容淡了许多，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与阴鸷。
“苏兄，考虑得如何了？”赵元开门见山，不再绕圈子，“京城那边的贵人，可是等得有些心急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既能全了苏兄的仁心，救那陆姑娘于水火，又能为苏家谋个锦绣前程。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苏衡正在分拣药材的手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赵元，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犹豫与挣扎，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决断。
“赵公子的好意，苏某心领了。”苏衡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但苏家世代行医，祖训有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苏某才疏学浅，只愿恪守本分，悬壶济世，于愿足矣。朝堂之事，非我辈所能置喙，亦不敢卷入其中。至于陆姑娘……”
他顿了顿，脑海中闪过湖上那一幕，心中微刺，语气却愈发坚定：“她是首辅大人府上之人，其安危去处，自有首辅大人定夺。苏家此前援手，不过是医者本分，日后绝不会再插手半分。还请赵公子及身后的贵人，体谅苏家的难处。”
这话说得客气，却已是明确的拒绝。不仅拒绝了合作，更是划清了界限，表明苏家不愿再与陆明璃之事有任何瓜葛。
赵元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盯着苏衡，眼神一点点冷下来，像毒蛇终于露出了獠牙。
“好，好一个‘医者本分’，好一个‘不敢卷入’！”赵元嗤笑一声，语气里充满了讥讽与怒意，“苏衡，我几次三番好言相劝，给你，给苏家指条明路，你却不识抬举！”
他上前一步，逼近苏衡，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你以为撇清关系就没事了？你苏家救过她，藏过她，这是铁打的事实！沈玦如今不动你们，不过是还没腾出手来，或者……是还没找到由头！你真当他是什么宽宏大量之辈？”
他阴冷的目光扫过这间堆满药材、充满生机的院子，语气充满了威胁：“苏家这‘济仁堂’的招牌，在江南挂了上百年了吧？口碑不错，救人无数。可你说，若是哪天传出苏家药铺卖出的药吃死了人，或是……与某些‘钦犯’暗中仍有往来，这招牌，还挂不挂得住？你们苏家，还能不能在这余杭城安稳立足？！”
他这话已是赤裸裸的恐吓，要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于苏家之上。
苏衡袖中的手骤然握紧，指节泛白。他迎视着赵元阴狠的目光，胸膛因愤怒而微微起伏，但他深知，此刻绝不能示弱，更不能冲动。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怒火，声音依旧保持着镇定，甚至带着一丝凛然：“苏家行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心。赵公子若要无中生有，搬弄是非，苏家接着便是！我相信，余杭城的百姓，江南的父老，心中自有一杆秤！至于首辅大人那里，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不劳赵公子操心！”
“好！很好！”赵元见苏衡如此硬气，知道再谈下去也是徒劳。他连连点头，脸上是气极反笑的狰狞，“苏衡，你有种！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赵某……和京城里的贵人不客气了！”
他冷哼一声，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戾气。
院子里，只剩下苏衡一人独立。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在他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