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秋雨过后,天高云淡,风里带着明显的凉意。屯子周围的黑土地像是被施了魔法,一夜之间换上了金灿灿的袍子——苞米熟了。
这是屯子里一年到头最紧要、最热闹的时候。天还没大亮,上工的哨子就尖锐地响彻屯子上空。男女老少,只要能动弹的,全都涌向了田间地头。就连平时满屯子疯跑的孩子们,也被分派了捡拾遗漏苞米棒子的任务。
程秋霞给程飞戴了顶旧草帽,穿了身最耐磨的旧衣服,把她也带到了自家分到的地头。“飞飞,看着妈掰苞米,别乱跑,听见没?地上有掉下来的棒子,你就捡到筐里。”她递给程飞一个小号的柳条筐。
程飞拎着对她来说有点大的筐,懵懂地点点头。她看着眼前一望无际、比她还高的玉米杆,和杆子上挂着的一个个沉甸甸、金黄色的“大棒子”,觉得很是新奇。
程秋霞和其他社员们一样,腰间系着麻袋,钻进玉米地里,双手左右开弓,抓住苞米棒子,用力一掰一拧,“咔嚓”一声,一个沉甸甸的苞米就脱离了母杆,被利落地扔进身后的麻袋里。动作熟练,带着一种富有韵律的美感。
程飞学着样子,走到一株玉米杆前,伸出小手,抓住一个苞米棒子,用力一掰——没掰动。她又加了把力气,小脸都憋红了,只听“嘎嘣”一声,她没把苞米掰下来,反而把玉米杆子从中间给掰断了。上半截杆子带着那个苞米棒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差点砸到她。(⊙?⊙)
旁边地里正忙活的李风花看到,笑得直不起腰:“哎呦我的老天爷,秋霞,你家飞飞这是来帮倒忙的还是来拆杆子的啊。”
程秋霞从玉米丛里探出头,看到撅着屁股、对着断杆子发愣的程飞,也是哭笑不得:“我的小祖宗,你轻点儿,那是苞米,不是甜杆儿。你再敲这脑袋。”
程飞看着手里半截断掉的玉米杆,又看看倒在地上的那半截和那个没掰下来的苞米,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透着一丝困惑。她觉得这东西应该打不穿她脑袋。
不过,她很快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工作”。她发现地上真的有很多掉落的、或者被遗漏的小苞米棒子。她不再试图去掰杆子上的,而是拎着小筐,低着头,像个捡麦穗的小麻雀,仔仔细细地在收割过的田垄间寻找。她的眼睛很尖,哪怕藏在土坷垃后面或者枯叶下的小棒子,都能被她发现。不一会儿,她的小筐底就铺了一层金黄的“战利品”。
程秋霞偶尔直起腰歇口气,看到程飞拎着小筐,认认真真捡苞米的小背影,心里暖暖的。这孩子,虽然有时候虎了吧唧的,但干活实在,不偷懒。
休息的时候,人们聚在地头喝水,啃着带来的贴饼子。话题自然离不开今年的收成。
“今年这苞米成色真不赖,籽粒饱满!”
“是啊,看来能过个肥年了!”
“就是这腰快累折了……”
也有人低声议论着老马家的事。老马腿伤未愈,自然没法下地,莲娜更是见不得这种大场面,依旧留在老刘家。大家只知道老马病了,在老刘家养着,具体内情,程秋霞她们守口如瓶,只含糊说是老毛病犯了。
“老马也真是不容易,一个人……”
“好在老刘心善,肯照顾他。”
“要说老刘,最近好像也挺忙,杀猪的活儿都接得少了,说是要照顾亲戚?”有人疑惑。
程秋霞和李风花对视一眼,没接这话茬。她们知道,老刘不仅要照顾老马父女,仓房里还藏着个来历不明、伤势未愈的男人呢。这事儿,比老马父女的事更让人心里没底。
程飞坐在程秋霞身边,小口喝着水。她的目光扫过忙碌的人群,看到铁蛋和狗剩在远处追逐打闹,被他们爹吼着回来捡苞米;看到二丫乖巧地跟在她娘身后,帮着撑麻袋口;看到孙学军也戴着草帽,虽然动作生疏,但也认真地跟着家里人一起劳动。
她的视线最后落在了远处地头一棵大树下,那里坐着一个人,是那个被老刘捡回来的男人。他今天能出来走动了,但脸色依旧苍白,靠坐在树干上,眼神有些茫然地望着这片繁忙的丰收景象,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根枯草。老刘让他出来透透气,但显然,他还没有完全融入这个屯子。
程飞看到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看到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看到他偶尔会看向屯子口的方向,像是在防备什么,又像是在期待什么。
他到底是谁?从哪里来?程飞的小脑袋里装满了问号。
歇够了,哨声再次响起,人们又纷纷钻进玉米地,继续与时间赛跑,抢收这一年的希望。金色的玉米被不断掰下,堆成小山,空气中弥漫着青秸秆断裂后散发的清甜气息和泥土的芬芳。
程飞也重新拎起她的小筐,继续她的“寻宝”工作。秋收的忙碌,暂时掩盖了屯子里那些隐秘的角落和未解的谜团。但程飞知道,那些复杂的、她还在努力理解的人和事,就像这黑土地下的根须,从未停止生长。
几场秋雨过后,天猛地就拔高了,瓦蓝瓦蓝的,像水洗过的玻璃。风也变了脾气,不再黏糊糊地裹着热气,而是带着爽利的凉意,吹得苞米叶子哗啦啦响,像是在催它们快点熟透。
屯子里彻底忙开了。男人们忙着最后一遍检查镰刀、磨刀石,修理大车、爬犁。女人们则开始大规模地准备秋收期间的吃食——蒸窝窝头,烙大饼子,腌咸菜疙瘩,晒豆角丝、茄子干。空气里整天都飘着粮食的香气和柴火的味道。
程秋霞更是忙得脚打后脑勺。她不仅要准备自家的,还得抽空去老刘家帮把手,看看老马和莲娜的情况。老马的腿伤好得慢,但也能拄着棍子下地慢慢活动了。莲娜依旧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安静地坐着,看着老马或者程秋霞忙活,坏的时候还是会缩在角落里,抱着那个破布娃娃发抖。不过,在程秋霞和几个女人轮流照看下,她至少能吃上热乎饭,脸色不再那么吓人的苍白。
程飞依旧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程秋霞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程秋霞在院子里支起大锅蒸窝窝头,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看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一看能看半天。程秋霞和面,她就伸手想抓那软乎乎的面团,被程秋霞一巴掌拍开:“去去去,别捣乱,整一手面。”
程飞也不恼,缩回手,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手上的面粉味,然后继续安静地看着。
这天,李风花和吴秀兰过来帮忙切豆角丝,三个女人坐在院子里,面前摆着大盆和案板,手里菜刀飞舞,豆角被切成均匀的细丝,落在盆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今年这豆角结得真好,又长又嫩。”吴秀兰手上不停,嘴里说着。
“可不是嘛,秋收这几天,就指着这些干菜下饭了。”李风花接话,看了眼坐在程秋霞旁边,正努力试图把一根完整的豆角塞进嘴里的程飞,乐了,“哎,秋霞,你家飞飞这是又开发新零嘴了?
程秋霞回头一看,可不是嘛,程飞正攥着一根生豆角,用她那口小白牙,像啃甘蔗似的,“咔嚓”一口,咬掉一截,在嘴里嚼得嘎嘣脆,绿色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我的小祖宗!那是生的,不能吃,快吐出来!”程秋霞赶紧去掰她的嘴。
程飞死死闭着嘴,加快咀嚼速度,试图把豆角渣咽了下去,未果,被程秋霞捏着嘴抠出来。然后被迫张开嘴,给程秋霞看空荡荡的口腔,含糊地说:“ ?? ˙o˙??妈……甜……”
程秋霞:“……” 生豆角甜个屁!这孩子味觉是不是有问题?(′-i_-`)
李风花和吴秀兰笑得前仰后合。李风花抹着笑出来的眼泪:“秋霞,我看你家飞飞挺好养活,生的熟的都能招呼,以后肯定不挑食!”
吴秀兰也笑:“就是牙口太好了点,我看咱屯子就找不出她嚼不动的东西。”
程秋霞无奈地给程飞擦嘴,心里琢磨,是不是得带她去县里看看大夫?这总爱吃生东西的毛病,别是肚子里有虫。???)
正说笑着,铁蛋和狗剩一阵风似的跑进来,两人抬着个小木桶,里面装着半桶活蹦乱跳的小鱼和小虾,是他们刚从河沟里捞上来的。
“程姨!李婶!吴婶!看我们捞的!晚上让飞飞去俺家喝鱼汤!”铁蛋兴奋地嚷嚷着,他现在俨然是程飞的“头号粉丝”。
程飞看到桶里扑腾的鱼虾,眼睛微微亮了一下,站起身就想凑过去看。
“哎!别把身子探进去,再掉进去。”程秋霞赶紧拉住她。
程飞只好站在原地,踮着脚,伸长脖子往桶里看。那专注的小模样,配上她身上那件又小了一号、紧绷绷的碎花褂子,显得特别滑稽。
狗剩献宝似的从桶里捞出一只挥舞着大钳子的小龙虾,想吓唬程飞:“飞飞,你看,虾爬子!夹你哦!”
要是以前,程飞可能就直接上手抓了。但被程秋霞教育了几次,她似乎记住了“不能用手抓”的指令。她看着那只张牙舞爪的虾,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张开嘴,露出两排小白牙,朝着虾钳子凑了过去——看样子是打算直接用牙解决。?˙?˙?
“妈呀!”狗剩吓得赶紧把虾扔回桶里,“飞飞!这个不能吃活的!”( ?ˊ????)???
程秋霞气得一把将程飞拽回来,戳着她脑门:“程飞飞!我说话你听不见是吧?生的不能吃,活的更不能吃,你再这样什么玩意都往嘴里炫我真揍你了!?(?`^′?)???( ?-?-)?”
程飞被戳得脑袋一点一点,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透出一丝委屈。
李风花打圆场:“行了行了,孩子知道错了。铁蛋,狗剩,把鱼虾放盆里,去井台打水养着,晚上给你们做鱼汤。”
孩子们欢呼着去了。
女人们继续忙活。程飞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对切豆角丝产生了兴趣。她看到案板旁边掉了一根豆角,便弯腰捡起来,然后走到一个没人用的、放在地上的空瓦盆前,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把豆角放在瓦盆边缘,伸出小巴掌,用力一拍。
“啪!”豆角没断,被她拍扁了,黏在了盆沿上。她不气馁,又捡起一根,继续拍。
“啪!”又扁了。
她坚持不懈,一根接一根,专注地从事着“拍扁豆角”的伟大事业,很快,瓦盆边缘就粘了一圈扁平的、绿色的豆角标本。
程秋霞回头拿东西,看到这一幕,简直无语问苍天。她这闺女,脑回路怎么就跟别人不一样呢?(′д`σ)σ
吴秀兰忍着笑,递给她一小把豆角头尾的碎料:“飞飞,拍这个,这个拍着好玩。”程飞接过那些碎料,果然更认真地拍了起来,啪啪声不绝于耳。
夕阳西下,院子里堆满了切好的豆角丝和茄子条,等着明天晾晒。程秋霞腰酸背痛地直起腰,看着坐在小凳子上、还在跟豆角碎料较劲、身边散落着一地“成果”的程飞,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笑了。
算了,虎点就虎点吧,好歹没再去抓活虾,也没掉猪圈。日子,不就是在这些鸡毛蒜皮、哭笑不得的小事里,一天天过去的么。
她招呼程飞:“飞飞,别拍了,回家洗手吃饭,今晚铁蛋家喝鱼汤。”
程飞听到“鱼汤”和“吃”,立刻放弃了她的“拍扁事业”,慢吞吞地站起来,拍拍小手上的碎屑,乖乖跟着程秋霞回家了。“喜欢拍东西玩啊?要不改明自留地里种点大蒜怎么样,让你拍个够。”
身后,是满院即将被晒成冬日美味的干菜,和一片金色的、属于秋天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