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的忙碌劲儿刚过去没多久，屯子里刚喘口气，一件意外的事情打破了原有的平静。
这天下午，日头偏西，程秋霞正带着程飞在自家小院里给刚冒出嫩芽的向日葵间苗，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陌生的自行车铃响和问话声：“老乡，打听一下，程秋霞家是住这儿吗？”
程秋霞直起腰，看到院门外站着两个穿着蓝色制服、戴着大檐帽的人，推着自行车，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是警察？
屯子里顿时像炸了锅。几个在附近唠嗑的婆娘立刻围了过来，好奇地张望，孩子们也远远地站着看热闹，交头接耳。
“警察怎么来了？”
“是啊，谁家出事了？”
“怎么了怎么了？”
“说是找程秋霞的。”
“哎呦，是不是…飞飞爹妈找来了。”
程秋霞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把程飞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擦了擦手走过去：“我是程秋霞。公安同志，有啥事吗？”
为首的是一位年纪稍长的警察，表情比较缓和：“程秋霞同志，你别紧张。我们是县里公安局的，姓王。”他指了指旁边的年轻警察，“这位是小张同志。我们这次来，主要是做个例行调查，了解一下你去年冬天捡到的那个孩子的情况。”
程秋霞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不自觉地把身后的程飞攥得更紧。程飞似乎也感觉到气氛不对，从程秋霞腿后探出半个小脑袋，警惕地看着两个陌生人，嘴里发出极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嗬”声。
王警察注意到了程飞，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和蔼：“小朋友，别怕，叔叔就问你几句话。你叫什么名字啊？”
程飞紧紧闭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毫无反应。
程秋霞赶紧接口：“公安同志，这孩子……刚来的时候有点吓着了，说话晚，也不太会说。她叫程飞，飞飞的飞。”
“程飞？”王警察拿出一个小本子记录着，“大概多大年纪？记得自己是哪儿的人吗？怎么到的这儿？”
程秋霞一一回答：“看着也就五六岁吧？具体说不准。问她啥都不知道，衣服上就别着个写名字的牌牌，别的啥也没有。大雪天晕倒在屯子外的雪窝子里，我就给捡回来了。”
这时，周围的邻居们忍不住七嘴八舌地帮腔：
“是啊是啊，公安同志，当时孩子都快冻僵了。”
“要不是秋霞心善，不然这孩子就没命了。”
“我们屯子都能作证。”
王警察点点头，示意大家安静：“程秋霞同志，你的行为是值得肯定的，救人是好事。但是，按照规定，这种来历不明的孩子，我们需要登记备案，并且要尽力寻找她的亲生父母。”他翻看了一下本子，“我们查了近半年周边县市报上来的失踪儿童记录，年龄相貌能对得上的……没有。”
他顿了顿，看向程秋霞，语气委婉但坚定：“如果一直找不到她的家人，按照政策，孩子不能一直这样黑户下去。我们考虑……或许可以把她送到县里的福利院去，那里条件更好，也能保证她受到更好的照顾和教育……”
“福利院？那不行，”程秋霞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拔高了声音，一把将身后的程飞完全搂进怀里，抱得紧紧的，“哪儿也不去，这就是她的家，我就是她妈！我们不去福利院！”
程飞被勒得有点不舒服，挣扎了一下，但感受到程秋霞身体的颤抖和激动的情绪，她安静下来，小手下意识地抓住了程秋霞的衣襟。
王警察似乎预料到她的反应，叹了口气：“程秋霞同志，你的心情我们能理解。但是福利院确实能提供更专业……”
“啥专业不专业的。”李风花挤了进来，大嗓门嚷嚷开了，“公安同志，话不能这么说，孩子是秋霞一口粥一口饭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从那么点小，养到现在会跑会跳会叫妈，容易吗？大冬天的从口粮里省出来给喂胖的，你们说带走就带走？还有没有点人情味儿了？”
“就是！”吴秀兰也帮腔，“福利院再好，那也不是家啊，一堆没爹没妈的孩子在一起，哪有跟着亲妈……跟着秋霞好？秋霞对她咋样，咱全屯子都看着呢！比亲生的还疼！”
“就是！那孩子刚捡回来瘦的一把骨头，脸紫了豪青的都没人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从地里爬出来的呢，你看看现在，哪能说带走就带走的。”
“孩子自己乐意吗？你们问孩子了吗？”赵媒婆也插话。
王警察和小张警察被一群情绪激动的妇女围在中间，有些招架不住。小张警察年轻，脸都涨红了：“各位大娘大嫂，冷静点，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这……这得讲政策…我们也是…”
“政策也得讲情理吧！”程秋霞眼圈红了，声音带着哽咽，但她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公安同志，我知道你们是为孩子好。可你们看看，飞飞她怕生，说话都不利索，你们把她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得多害怕？她跟我过了这大半年，刚有点笑模样，刚知道这叫家……我求求你们，别把她带走……”
她说着，低头看着怀里的程飞：“飞飞，你告诉……告诉警察叔叔，你愿意跟妈在一起，还是去别的地方？”
程飞仰着小脸，看着程秋霞通红的眼圈和恳求的眼神，又扭头看了看那两个陌生的、让她本能感到不安的警察。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伸出短短的手臂，死死抱住了程秋霞的脖子，把脸埋在她颈窝里，用带着哭腔的、极其清晰的声音喊了出来：
“妈！不走！飞飞不走！跟妈！(；′д｀)ゞ”
这一声喊，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强烈的情绪，瞬间让场面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紧紧抱在一起的母女俩。
王警察脸上的公事公办终于融化了，他叹了口气，合上了本子：“行了，情况我们都了解了。程秋霞同志，你也别太激动。孩子的意愿……我们也会考虑。这样吧，我们先回去把情况汇报一下。既然暂时没有失踪人口能对上，孩子又确实离不开你，我们可以先特事特办，帮你把孩子的户口问题往上申请一下，看看能不能落到你户头上。但这需要时间，也需要调查核实。”
程秋霞一听有转机，连忙点头：“哎！哎！谢谢公安同志！怎么调查都行！问谁都行！只要别把飞飞带走！”
王警察点点头：“那就先这样。孩子你好好带着，有什么困难也可以跟队里或者跟我们反映。”他又看了一眼紧紧抱着程秋霞不撒手的程飞，语气缓和了许多，“这孩子……看着跟你确实亲。”
两位警察又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推着自行车准备离开了。
看热闹的人群议论却没停，有替程秋霞担心的，有骂政策死板的，也有夸程飞那一声喊得及时的。
程秋霞抱着程飞，腿有些发软，靠在院门上，久久没有动弹。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此刻被风一吹，凉飕飕的。
“妈……”程飞小声地叫了一声，小手摸了摸程秋霞的脸，“不哭……”
程秋霞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是掉了眼泪。她用力抹了一把脸，把程飞抱得更紧，声音沙哑却坚定：“嗯，妈不哭。飞飞不怕，妈在呢，谁也不能把我闺女带走。”
夕阳把母女俩的身影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仿佛没有任何力量能将她们分开。
王警察推着自行车，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停下脚步，转过身，面色变得比刚才更加严肃。他扫视了一圈还没完全散去的乡亲，提高了声音：
“各位乡亲父老，还有个事要跟大家说一下，最近都警醒着点。”
原本准备回家做饭唠嗑的人们立刻又停下了脚步，围拢过来，脸上露出关切和好奇。程秋霞也抱着程飞，心又提了起来。
王警察沉声道：“根据邻县通报，最近这半个月，周边县市接连发生了好几起妇女儿童失踪案，手法类似，怀疑是有组织的流窜人贩子团伙作案。咱们县目前还没接到报案，但不能不防。”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和嗡嗡的议论声。
“人贩子？天杀的！断子绝孙的玩意儿！”
“专拐妇女孩子？这可咋防啊？”
“怪不得公安同志来查孩子……”
“估计是担心这孩子是人贩子卖的？”
“那不能够，秋霞她男人当初没的时候，有人想把孩子过继给她，她把人家赶出来的，她干不出买孩子那事来。”
“警察同志，我作证当初捡飞飞的时候，我和秋霞一起的，我男人在你们那食堂干活的。飞飞不是买的。”李风花在人群外围惦着脚大声说。
“我知道，我们也是和大队长了解过情况的，我知道程秋霞同志是烈士家属的身份，我们也相信程秋霞同志，我们这次来一是看看这孩子是不是记录在案的失踪人口，二也是想提醒大家，”
王警察压了压手，让大家安静：“大家也不用过度恐慌，主要是提高警惕。家里有女人孩子的，尽量不要单独外出，尤其是去偏僻地方。晚上锁好门窗，留个心。发现屯子里有陌生面孔长时间转悠，或者有可疑车辆出现的，立刻向队里报告，或者直接去派出所找我们。”
小张警察补充道：“特别是像程大姐家这种情况，孩子是捡来的，来历不明，更要格外注意安全。” 他这话本是好意提醒，却让程秋霞的脸色瞬间白了白，把怀里的程飞搂得更紧，仿佛真有人下一秒就要来抢似的。
李风花立刻大声道：“公安同志放心！咱屯子虽然偏，但团结着呢！谁要是敢来咱屯子撒野，拐带妇女孩子，咱全屯子的老少爷们儿老娘们儿一起上，打断他的狗腿！”
“对！打断他的狗腿！”
“让他有来无回！”
“咱屯子狗也多，生人进来嗷嗷叫！”
乡亲们群情激奋，你一言我一语地保证着。在这种事情上，东北人的彪悍和团结体现得淋漓尽致。
王警察点点头：“有大家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但还是那句话，安全第一，发现情况及时报告，不要贸然行动。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大家多留心。”
两位警察这才真正骑着自行车离开了屯子。
警察走了，但留下的紧张气氛却弥漫开来。人们没有立刻散去，反而聚在一起，忧心忡忡地讨论起来。
“这可咋整啊？听说人贩子可猖獗了，真有个万一咱屯子这么偏，等叫警察来黄花菜都凉了。”
“咱屯子还好，路不好找，生人进来扎眼。”
“还是得小心，特别是秋霞家……别真是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的。”有人压低声音，目光瞟向程秋霞和她怀里的程飞。
“那能咋，逃都逃出来了，他还能抓回去啊？”
“不是，你看你急啥，我的意思是，如果真是人贩子手里逃出来的，就飞飞那走路的慢悠劲，人贩子不会藏咱屯子附近吧？”
程秋霞只觉得后背发凉，抱着程飞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之前只是担心飞飞被带走，现在又多了一重对人贩子的恐惧。飞飞长得白净，又有点愣愣的，万一被盯上……
她不敢再想下去。
“秋霞，你也别太害怕。”王淑芬走过来安慰她，“平时把飞飞看紧点，别让她一个人跑远。晚上门闩插好。”
“嗯，我知道，谢谢淑芬嫂子。”程秋霞声音还有点发颤。
李风花一拍胸脯：“怕啥！秋霞，以后你下地干活，要是没人看飞飞，就放我家，让我家那俩皮小子看着！我看哪个敢来咱眼皮子底下偷孩子！”
“对！大家互相照应着点！”
“轮着帮看着点孩子！”
“晚上咱排个班，轮流巡逻！”
“对对，都牵着狗，要真看见了人贩子先放狗咬他个瘪犊子！”
屯子里的人们自发地开始商量起联防的办法。这种时候，平日里或许有点小摩擦小口角的邻里，瞬间拧成了一股绳。
程飞安静地趴在程秋霞怀里，她能感觉到程秋霞剧烈的心跳和紧绷的身体，也能感受到周围大人们凝重紧张的情绪。她不太明白“人贩子”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那一定是种很坏很坏的东西，让大家都害怕，让“妈”害怕。
她的小手轻轻拍着程秋霞的后背，像程秋霞平时哄她那样，含糊地安慰：“妈……不怕……飞飞保护……咬……” 她努力做出一个凶狠的表情，可惜配上她毛茸茸的脑袋和圆溜溜的眼睛，像个大号土豆毫无威慑力，反而有点滑稽。(｀へ′*)ノ
程秋霞被她的样子逗得心里一酸，又想哭又想笑，低头用脸颊蹭了蹭她的刺猬头：“嗯，飞飞保护妈。咱娘俩在一起，谁也不怕。”
话虽这么说，但接下来的几天，屯子里的气氛明显不一样了。孩子们被严格限制了活动范围，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满屯子疯跑。女人们结伴下地干活，出门串门子的也少了。晚上，各家各户都早早闩门闭户，甚至真有青壮年自发组织起来，轮流在屯子里巡逻，带着狗，手里拿着棍棒和手电筒。
程秋霞更是草木皆兵，几乎寸步不离地带着程飞，晚上睡觉都恨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
程飞也变得更黏人了，似乎潜意识里也感受到了那份不安。
平静的屯子，因为远方传来的罪恶阴影和警察的到访，蒙上了一层紧张的色彩。但与此同时，屯民之间那种守望相助、共渡难关的情谊，也变得更加深厚和具体。
日子，在警惕和担忧中，继续往下过。只是每个人心里都绷紧了一根弦，盼着这阵风头赶紧过去，盼着太平日子早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