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盛慧娘家来人了。
消息在已经波澜四起的屯子里又激起新的涟漪。来的是张盛慧的大哥张茂才和一个本家老叔张满仓,赶着辆破旧的毛驴车,顶着能把人耳朵冻掉的寒风,脸膛吹得紫红,眉头拧成的疙瘩像是解不开的死结。
刚进屯子没多远,一行人就碰到了去叫飞飞回家吃饭的程秋霞,“秋霞嫂子,”张茂才摘下磨得油亮的狗皮帽子,头上冒着被寒风逼出的热气,语气沉甸甸的,带着显而易见的难堪和疲惫,“俺家这不懂事的妹子……唉,真是给咱屯子,给老李家,添了天大的麻烦了!”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腰杆都不自觉地弯了几分。
“茂才兄弟,快别说了,盛慧她那时候才多大啊,害怕也是有的。这事……谁也没想到闹成这样。”
张茂才搓着手,他重重叹了口气,眼圈有些发红:“不瞒嫂子,我们来之前,在爹娘坟前蹲了半天……慧丫头当年……是俺们当哥的没看住,家门不幸,对不住老李家在先。可那李老黑!”他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他干的这叫啥事儿?!沾那断子绝孙的玩意儿!自个儿不干不净!最后还把澈小子给……给……”他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后面那个“害”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狠狠一拳捶在自己大腿上。李澈身上毕竟流着一半老张家的血,这孩子没了,他们当舅的,心里也跟刀割似的疼。”
本家老叔张满仓吧嗒着早灭了火的烟袋锅,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像是被风砂磨过:“秋霞侄媳妇,咱老张家不是那胡搅蛮缠的人家。错了就是错了。慧丫头当初做下糊涂事,我们认打认罚。今天来,一是看看这不成器的丫头,骂她醒她,这日子就算再难,只要有一口气,也得往前奔!二来,也是想跟郑队长,跟屯子里的老少爷们儿有个交代。该怎么着,我们听着!”
正说着,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传来。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说,邻屯赵家也来人了,是当年那个“表哥”赵永河的本家兄弟赵永贵,还带着两个半大小子,脸色黑得像锅底,直接冲着老李家院子去了。
张茂才和张满仓对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也赶了过去。
这下,看热闹的人群更是呼啦一下全涌向了李家院子。赵永河本家兄弟是个黑瘦汉子,叫赵永贵,此刻站在李家院当间,看着缩在屋里、形如槁木的张盛慧,又扫了一眼围观的屯邻,声音粗嘎带着压抑的怒火:
“张盛慧!当年永河哥是咋没的,你心里清楚,那是为了捞你掉河里的包袱才让水冲走的!临了临了,你们老张家就是这么护着他的名声?让他死了这么多年,还让人戳脊梁骨说搞破鞋?!还带累孩子?!你怀孕的时候咋不和我们说,你是一声不吭啊。你主意咋这么大!你和我们说了永河哥还能留下个香火。”
他带来的两个半大孩子,是赵永河另一个兄弟的儿子,此刻也瞪着张盛慧,眼神里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愤恨,他的话更是尖刻,“你们老张家就是这么办事的?!”张盛慧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往下淌。
“赵永贵!你嘴里放干净点!”张茂才一个箭步冲上前,胸膛剧烈起伏,眼睛瞪得溜圆,“当年的事,是慧丫头年纪小不懂事,可你们赵家就干净了?!啊?!永河没了,我们当时也懵着!慧丫头后来……后来那样了,我们要是早知道……早知道是这么个情况……”他气得声音发抖,“我们难道不会上门去问个明白?!可你们赵家那时候是什么光景?永河刚没,你们会认这孩子?!你们只会把脏水全泼到慧丫头一个人身上!把她逼死算了!”
“赵永贵你们要干什么?!跑到我们屯子来欺负人?!”
赵永贵又转向闻讯赶来的郑卫国和程秋霞等人,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但依旧硬邦邦:“郑队长,各位老少爷们。永河哥没了这么多年,我们赵家从来没想来攀扯什么!可今天这话不说清楚,我们赵家以后在十里八乡没法做人!赵家的姑娘以后怎么办?!李澈那孩子……他身上是流着咱老赵家的血不假,可他姓李!是他李老黑名义上的儿子!现在孩子没了,还是这么个没法,我们当叔伯的,心疼!也憋屈!”
他喘了口粗气,继续道:“我们今天来,不是来闹事的,就是要个说法!李老黑干下这缺德带冒烟、断子绝孙的勾当,他该死!可你们老张家,当初把我永河哥孩子带到这来,现在弄成这样,是不是也得给我们赵家,给死去的永河哥一个交代?!”
张满仓也走上前,烟袋锅直指赵永贵,声音不高却带着老一辈的威严:“永贵小子,话别说那么满!当年慧丫头发现身子不对,她为啥一声不吭,宁可找个不咋地的李老黑赶紧嫁了?她傻吗?她不就是看透了,就算豁出去说了,你们赵家为了脸面,为了永河那刚立起来的名声,最多咬牙认下孩子,能认她这个没过明路的‘媳妇’?到时候孩子被你们抱走,她怎么办?她那是怕骨肉分离!是你们赵家的门槛高,脸面重,把她一个吓破了胆的小姑娘,逼上了这条糊涂路!”
这番话说出来,周围原本还有些指指点点的屯民,顿时安静了不少。许多年纪大些的妇女联想到自家闺女,代入一想,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复杂的同情。是啊,当年那情况,一个没出门子的姑娘,怀了孩子,男方家里刚没了顶梁柱,正是一团乱麻要维持体面的时候,她敢说吗?说了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赵永贵被张家叔侄连珠炮似的反问堵得一噎,尤其是张满仓点破了当年赵家可能的态度,让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他仍强撑着气势:“那……那也不是她瞒着所有人,弄出这孽种的理由!现在好了,孩子没了,还是这么个没法,我们老赵家的脸都丢尽了!”
“孽种?你说谁是孽种?!”张茂才猛地逼近一步,额上青筋暴起,“李澈是我张茂才的外甥!他身上流着谁的血我不管,他叫我一声舅!孩子没了,最痛的是谁?是你们这急着来撇清关系的赵家,还是我这个当舅的,还是她这个当娘的?!”他手指颤抖地指向瘫软在地的张盛慧,“你们赵家要脸,我们老张家就不要脸了吗?!孩子都没了,你们还跑来戳他娘的心窝子,这是人干的事吗?!”
“就是!人死为大!澈小子尸骨未寒,你们这是想干啥?”
“张家也不知道情况,现在说这些有啥用?”
“赵家这时候跳出来,怕是也怕被李老黑那摊烂事沾上吧?”人群里开始有了偏向张家的议论。
赵永贵脸涨得通红,看着群情有些不对,又瞥见郑卫国和民兵已经过来,气势不由得矮了三分,嘴里却还不肯服软:“反正……反正你们老张家教女无方!这事没完!这事,就是你们老张家理亏。”
而且是陈年旧账加眼前新祸。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
“唉,不对啊,这陈年旧账加眼前新祸。”
“要我说,张家大叔说得对,张盛慧当年就算说了也没用,赵永河人都没了,赵家能认下澈小子?认下了孩子也不会认媳妇。”
“现在说啥都晚了,孩子都没了。”
“这赵家人这时候跳出来,怕是也想撇清关系,怕被李老黑的事沾上吧?”
程秋霞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家人,表面上是来要说法、论对错,骨子里,都是在急着划清界限,想在李老黑这艘沉船彻底烂透之前,把自己摘出去,免得臭了名声,连带影响家里其他孩子说亲嫁人。
郑卫国黑着脸走上前,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给我住口!赵永贵!张茂才!这里是你们吵吵把火的地方吗?李澈的死因,派出所有定论!李老黑犯法,国家法律惩处他!你们两家的陈年旧账,自己关起门来算!别在屯子里撒泼!谁再闹事,妨碍公务,破坏屯子团结,别怪我郑卫国不讲情面!”
他目光如炬,扫过双方。郑卫国的威信还在,一番呵斥加上民兵在旁边站着,赵永贵和张茂才双方虽然依旧愤愤不平,却也都不敢再大声吵嚷,互相瞪了几眼,悻悻地各自退开,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走了。
张茂才看着赵家人离开的背影,又看看地上哭得几乎晕厥的妹妹,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涌上心头,他猛地蹲下身,双手抱住了头。张满仓重重叹了口气,老脸上满是褶子和愁苦。
程秋霞上前,和几个妇女一起,把软成一滩泥的张盛慧扶了起来。
人群渐渐散去,寒风依旧凛冽。张茂才最终站起身,对程秋霞和郑卫国哑声道:“秋霞嫂子,郑队长……麻烦你们,多照看一下慧丫头。我们……我们先回去了。”他知道,此刻再多待无益,只会让妹妹更难堪。
看着张家叔侄赶着毛驴车消失在屯子口,程秋霞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
人群渐渐散去,留下空荡荡的院子和依旧呆立在门口的张盛慧。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她单薄的身上,她却仿佛毫无知觉。
程秋霞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这女人,前半生一旦糊涂,后半生怕是更难了。
这桩牵扯了赌博、违禁品、隐秘情事和一条人命的悲剧里,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和糊涂账,最终酿成了这无法挽回的苦果。而张盛慧,这个曾经或许也有过羞涩和憧憬的姑娘,在命运接连的重击下,已然被撕扯得不成人形。她的往后,又该如何在这流言和伤痛中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