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秋霞回到靠山屯没半晌功夫,她家那热乎乎的小炕上就坐满了前来探望的屯邻。屋里弥漫着红糖水的甜香和热闹的人气儿。
“秋霞啊,你可算回来了,昨天大半夜的可把俺们担心坏了,等我听着动静举着灯过来,风华男人车都赶没影了。”王淑芬拉着程秋霞的手,上下打量。
“就是,你说你这病来的,又凶又猛的吓死个人。”吴秀兰也附和着。
李风花自然是主讲人,她把程飞半夜光脚钻狗洞、跑到她家炕头报信的事儿,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重点描述了程飞那句石破天惊的“我妈要熟了”以及自己当时被冰凉小手摸醒的惊悚。
“哎妈呀!笑死我了,你是不知道,这家伙给我吓得,魂都飞了,铁牛从炕上抱着枕头就爬起来了,他那小胆儿哟,我都不惜的说他。”
“钻狗洞救妈的?咱屯子头一份啊,这小闺女,没白疼,小英雄啊能上报了,哈哈哈。”
“秋霞,你这闺女,别看平时蔫了吧唧,关键时刻是真顶用啊,狗都不怕了。”
“来,钻狗洞救妈的小英雄,说说获奖感言吧。”
程飞把脸埋在妈妈胳膊里,只露出两只眼睛,小声嘟囔:“……不是英雄……是怕妈熟了……”
大伙儿听得又是笑又是唏嘘,纷纷看向正被程秋霞搂在怀里、小口啃着鸡蛋糕的程飞。程飞听着大人们夸她,有点不好意思,露出两只耳朵尖红红的。
“要我说还是姑娘贴心哟,又软又香的小棉袄。铁蛋睡那叫一个雷打不动,我扒拉他都没醒,睡觉还放响屁,昨晚臭的我都没睡好,狼来了都能被他熏走。我还担心他一个人在家就没跟着去县城医院看看景,早知道就去了。”
“你也就这么说,真让你舍下孩子,你才不干呢。”
正说笑着,张盛慧也领着个小姑娘进来了。那小姑娘就是小铃铛,如今洗得干干净净,换了身虽有补丁但整洁的旧棉袄,头发梳成两个小揪揪,但比之前那副逃荒样子好了太多。她手里还提着一小篮鸡蛋。
“秋霞嫂子,好些了吧?”张盛慧把手里提着一小篮鸡蛋放在炕沿上,“听说你病了,我这心里惦记着,把小姑娘往前轻轻推了推,“珰珰叫人,这是你秋霞大娘。”
“好多了,快坐,”程秋霞忙招呼她坐下,看着明显精神了不少的张盛慧,和她身边那个不再缩着肩膀、敢抬头看人的张珰,心里也替她们高兴,“盛慧,看着你气色好多了,这孩子也精神了。”
“秋霞大娘。”张珰(小铃铛的新名字)小声地叫了一句,声音细细的。
“哎,好孩子。”程秋霞笑着应了,打量着她,“这孩子,收拾利索了真俊,户口都上好了?”
张盛慧摸了摸女儿的头,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嗯,带着珰丫头出了趟远门,总算把老人家的尸骨找到了,好好下了葬,也算了一桩心事。户口也上了,就跟着我姓张!张珰。”她语气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咱女人自己能立户头,能养孩子,没必要非得跟着男人的姓。”
这话让屋里几个妇女都点头,尤其是经历过自家糟心事的,更是感同身受。
“就是,说起这个我就来气,凭啥盛慧辛辛苦苦养大跟李老黑姓,让他白得个闺女养老…便宜了他…”
“你少说几句,咋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咋啦,他从里面出来肯定得舔着脸上盛慧的门,一想起来还能看见他我就牙痒痒,我准备偷摸寻空给他踹沟里。”
“行了你,不让你说,你还更来劲了。怨不得你外号是坐地炮呢。”
程秋霞想起医院里王建军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对张盛慧说:“盛慧,李老黑……还有公社那个刘保管……昨天,枪毙了。”
屋里瞬间安静了一下。
张盛慧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太大变化,她扯了扯嘴角,带着点嘲讽:“知道了。挺好。他俩黄泉路上做个伴,也不算孤单。”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悲伤,只有彻底的解脱和恨意消解后的淡漠。
“判这么严啊?”
郑卫国的儿媳妇,一个叫小芬的年轻媳妇也提着点红糖来了,加入了唠嗑队伍,“我听我公公说,这帮人狗咬狗咬出一堆事,聚众赌博吸毒都是轻的,还自己种那玩意,还自己提炼贩卖呢,啧啧,说是种了好大一大片,一眼望去到头哦。上面气的哟,从上到下的领导都被牵连给撸下来了,这阵子就会有一堆新领导来喽。”
赵媒婆撇撇嘴:“你们是没看见,李老黑出事后,他爹妈和他那个大哥,从头到尾连头都没冒!你们猜咋的。听说还放出风来,说李老黑根本就不是他们老李家亲生的,是当年从外面捡回来的。”
“啊?真的假的?”李风花瞪大了眼。
“假的呗,我婆婆搁家骂街呢是他家这是报应,以前打地主,就是他家领人过来的。而且当年李老黑他妈在地里头干活生的孩子,她还帮忙了呢,”王淑芬嗑着瓜子,撇撇嘴,“还不是怕被牵连,嫌弃丢人呗,以前李老黑能挣工分的时候,咋不说他是捡的?现在出事了,撇得倒干净。”
这话引来一片鄙夷的啧啧声。出了事就急着划清界限,连亲生儿子(兄弟)都不认,这做法在看重宗族亲情的屯子里,是最让人看不起的。
“这事办的也忒不地道了,”
“就是就是!”众人纷纷附和。
“呸!糊弄鬼呢!”李风花啐了一口,“是怕被批斗吧。那地主家的小闺女长的可好了,我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她还给我们分国外来的巧什么,又黑又苦的。”
忽然有人想起什么,担心地看向张盛慧:“盛慧啊,那他们老李家这么不是东西,会不会……来找你麻烦啊?”
“是啊,盛慧,”王淑芬担忧地看向张盛慧,“他们李家还能对付,还有革委会那帮人会不会来找你麻烦啊?要不,你去我亲戚家躲躲?我亲戚在大兴安岭那边老林子深处,老不好找了,保管他们找不着。”
张盛慧心里一暖,拍一拍王淑芬的手:“没事,我家三代贫农呢,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而且现在不是前两年了,革委会自己都乱着呢,哪有工夫管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点,“你们没听收音机里说吗?上面要搞改革,底下啊乱着呢,风向变了,那帮混蛋自身难保喽。”
她这话说得在理,大家都点头。是啊,世道好像真的在慢慢变样了。
屋里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每个人心里都在琢磨着这接二连三的消息——上面改革、李老黑伏法、张盛慧自立门户……
“你们说这天说变就变哈。”
“是啊,也不知道上面咋想的。”
“咱管那闲事,种好咱这一亩三分地得了。”
“话不是这么说……”
“咱别聊这个了…我前几天碰见你家男人那脖子脸你挠的啊?因为啥啊”
“啧,我正做美梦呢,他给我推醒说我笑的渗人让我起来重睡,我真是。”
“哦,那该的。”
程秋霞靠着炕头的被子,听着姐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抱着怀里又开始打瞌睡的程飞,程秋霞搂紧了怀里的程飞,感受着这小身子传来的温热。
“妈?”
“嗯?”
“妈。”
“哎。”
“妈。”
“妈在呢。”
“妈。”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