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渐渐歇了,只余下屋檐滴水断断续续的脆响,敲打着堕魔崖底死寂的夜。
烬渊半倚在冰冷的石壁上,看着那个自称苏清欢的医女,正费力地将自己拖向不远处一个依山而建的简陋竹屋。她身形纤弱,拖拽他这样一个成年男子,尤其是一个周身魔气肆虐、重若千钧的男子,几乎耗尽了她全部力气。细密的汗珠混着未干的雨水,从她光洁的额角滑落,呼吸急促而沉重,每走几步,都要停下来喘息片刻。
他本该推开她。
魔尊的骄傲不容许他如此狼狈地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帮助,尤其还是一个……如此弱小的人族女子。
然而,诛魔箭残留的神性力量与体内暴走的魔气正在他的经脉中激烈厮杀,每一次碰撞都带来撕裂神魂般的剧痛。他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艰难,更别提凝聚魔气将她震开了。
更重要的是……她那双手,带着一种奇异的、微弱的暖流,透过破碎的战甲,渗入他冰凉的皮肤。那暖流所过之处,肆虐的神性能量似乎被稍稍抚平,虽然只是杯水车薪,却像沙漠旅人濒死时遇到的一滴甘霖,让他本能地……无法抗拒。
“就快到了……”苏清欢的声音带着喘,却异常坚定,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竹屋很简陋,推开门,一股混合着干燥草药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墙角堆放着一些晒干的药草和简单的炊具,处处显露出主人生活的清贫与临时性。这里显然是她进崖采药时临时歇脚的地方。
苏清欢将他安置在铺着干草的床榻上,动作小心,尽量避免触碰他那些狰狞的伤口。随即,她迅速行动起来,点燃了桌上的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部分黑暗,也映照出烬渊更加苍白的脸和紧蹙的眉头。
她没有丝毫耽搁,先从屋角的药篓(备用)里取出几束艾草,熟练地将其点燃。特殊的草药气息伴随着青烟在屋内弥漫开来,这艾草显然经过特殊炮制,带着一丝清心安神的灵力,虽不能驱散他体内的魔气,却有效地将屋内残留的、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的魔气痕迹净化、掩盖。
然后,她端来一盆清水,浸湿了干净的布巾,走到床边。“可能会有点疼,我需要先清理一下伤口。”她看着他,眼神清澈,没有恐惧,没有怜悯,只有医者面对伤患时的专注与认真。
烬渊闭着眼,没有回应,仿佛已经昏死过去。但苏清欢知道他没有,他周身紧绷的肌肉和那依旧在隐隐翻滚的魔气,昭示着他极度的警惕与清醒。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用布巾擦拭他肩胛处一道最深的、被诛魔箭边缘灼伤的裂口。布巾触碰到翻卷的焦黑皮肉时,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苏清欢的心也跟着一紧,动作更加轻柔。然而,就在她清理完表层污秽,准备查看下一处伤口时,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了他的胸口。
那里,并非伤口,而是一道……印记。
一道极其古老、繁复,仿佛由星辰与雷霆交织而成的金色烙印。即便在他周身被浓稠魔气包裹的此刻,那烙印依旧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纯粹而神圣的气息!只是这金色的烙印边缘,此刻正被丝丝缕缕的漆黑魔气侵蚀、缠绕,仿佛光明正在被黑暗吞噬,又像是黑暗在拼命禁锢着最后的光明。
“这是……战神印记?!”苏清欢低呼出声,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她曾在悬壶谷珍藏的、关于上古传说的残卷中,见过类似的描述。这是天界授予战功赫赫、守护三界之正神的无上荣光之印!
他……他竟然是……
前一刻的猜测被证实,巨大的信息冲击让她一时怔在原地。那个传说中因背叛天界、堕落入魔而被诛杀的前破军战神……竟然还活着?而且,就躺在自己这个小小的竹屋里?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目光的注视和那声低呼,烬渊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猩红的眸子里,刹那间爆发出骇人的戾气与杀机!比在堕魔崖底时更加浓烈,更加冰冷!周围的魔气受他情绪牵引,骤然变得狂暴,如同实质的黑色触手,猛地朝苏清欢席卷而去!
“你看见了。”他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石摩擦,带着毁灭一切的寒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就要付出代价。”
冰冷的魔气瞬间缠上了苏清欢的手腕和脖颈,强大的窒息感和侵蚀感让她面色瞬间涨红。她毫不怀疑,下一刻,这个男人就能轻易捏碎她的喉咙。
死亡的阴影笼罩而下。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清欢非但没有挣扎求饶,反而迎着他那双充满杀意的血色眼眸,艰难地、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因被扼住而断续,却异常清晰:
“我…看见的…不是一个…魔头……”
“我看到的…是一个…被自己誓死守护的…世界背叛…”
“满身荣耀…被踩进泥泞…”
“一身傲骨…被生生打折…”
“这印记…不是你的耻辱…”
“它是…那些背叛者…永远洗刷不掉的…罪证!”
她的话,像一把精准无比的钥匙,猛地捅开了烬渊内心深处那扇紧锁的、充斥着无边恨意与痛苦的大门。
缠绕在她脖颈和手腕上的魔气,骤然一滞。
他血色的瞳孔微微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脸色因缺氧而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畏惧,没有指责,只有一种……穿透了表象,直抵核心的悲悯与……理解?
她不怕他。
她不仅不怕他,她还……懂?!
懂他那被挚友背刺的锥心之痛?
懂他满门被屠、血染阶前的滔天冤屈?
懂他从云端跌落、坠入无间地狱的绝望与不甘?
这怎么可能?!
她只是一个……人间的医女!
就在烬渊心神剧震,魔气出现刹那涣散的瞬间,苏清欢体内那沉寂的混沌灵脉,仿佛受到了某种牵引,自主地、微弱地波动了一下。一丝极其淡薄,却纯净到极致的淡金色光晕,自她指尖流淌而出,顺着那缠绕的魔气,轻柔地拂过烬渊胸口那被魔气侵蚀的战神印记。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共鸣响起。
那原本疯狂侵蚀印记的魔气,如同冰雪遇阳般,微微向后退缩了一寸。而那黯淡的战神印记,竟也随之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仿佛久旱逢甘霖的枯木,贪婪地汲取着那一丝纯净的本源之力。
这变化极其短暂,却真实发生了。
烬渊猛地收回了所有魔气,仿佛被烫到一般。他死死地盯着苏清欢,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疑惑,有被窥破秘密的暴怒,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
苏清欢跌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着,眼角生理性地溢出了泪花。方才那一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竹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艾草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许久,烬渊才缓缓闭上眼,将头偏向内侧,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妥协?
“要么治,要么滚。”
他没有再威胁她,也没有解释。
但这简短的五个字,却像是一道无形的许可。
苏清欢平复着呼吸,看着那个将脆弱与强大、暴戾与痛苦融于一体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默默站起身,重新拿起布巾和捣好的草药,走到床边。
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轻柔,也更加坚定。
她小心地避开那枚神秘的战神印记,将清凉的药膏敷在他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上。当她的指尖再次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时,她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肌肉,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丝。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专注地处理着伤口,仿佛刚才那生死一线间的冲突从未发生过。
而烬渊,也始终闭着眼,任由她动作,只有那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波澜。
竹屋外,夜色浓稠。
屋内,艾草的青烟袅袅,药香与魔气诡异地共存。
一场始于胁迫与怜悯的疗伤,在这沉默的对峙与无声的交锋中,悄然进行着。信任的种子未曾萌发,但某种更为复杂、更为深刻的联系,已然在这堕魔崖底的小小竹屋里,悄然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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