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望着徐阶消失在宫墙后的背影,喉间像塞了团浸了冰水的棉絮。他攥着那张墨迹未干的票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他却觉不出疼——方才徐阶那番话,像一记重锤,砸碎了他多年来对“首辅”的认知。
“徐阁老求见。”
内官尖细的通报声惊起檐下雀鸟。申时行抬眼,正见徐阶扶着殿柱踉跄而入的身影。他比在太学时更显佝偻,玄色大氅落满雪,发冠歪向一侧,几缕银发黏在苍白的额角。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燃尽了所有灯油的烛火,偏要在最后一刻迸出火星。
“陛下。”徐阶跪下行礼,声音沙哑得像刮过枯枝的风。申时行跟着跪下,余光瞥见皇帝案头的青瓷茶盏还冒着热气——嘉靖帝显然刚饮过参汤,此刻正垂眸盯着徐阶,眉峰微蹙。
“徐阁老,”皇帝的声音像浸了冰碴,“朕记得你上月还说‘今岁边饷可支’,今日倒急着要调民夫、动内库?”
徐阶抬头,额角的雪水顺着皱纹淌进衣领:“陛下容禀,通惠河淤塞已逾三载,南粮北运迟滞,京畿米价月涨三成。辽东边报昨日又至,朵颜卫新换可汗,部众移帐黑石崖,距开原不过三百里……
“这些事,内阁票拟早递过。”皇帝端起茶盏,吹了吹浮叶,“朕让司礼监批了‘着该部核议’,你当朕是聋子?”
“核议?”徐阶突然抓住申时行的手腕,将他拽到身侧,“陛下可问过工部尚书?他说疏浚通惠河需三十万两,户部说国库只剩八万。臣昨日查了账,内库去年支给尚衣监的织锦,够买五万石大米!”他声音发颤,却越说越响,“边军啃树皮的奏疏堆在兵部,饥民拆祠堂的火光映红半边天,陛下您坐在乾清宫,当真看不见?”
殿内死寂。申时行只觉后颈发凉——徐阶这是把刀,明晃晃架在皇帝和整个官僚体系的脖子上。他想起方才在太学,徐阶说“圣人之言非虚”,此刻才懂,那“事上磨练”,原是要拿命去磨。
“放肆!”皇帝猛地拍案,茶盏震得跳起来,溅湿了徐阶的衣袖,“你当朕是好糊弄的?严嵩在的时候,北边要粮,他说‘军无战心’;江南要饷,他说‘民不堪命’。如今你倒敢翻旧账?”
徐阶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陛下可知严阁老为何能如此?他替您挡了二十年骂名,自己背了二十年黑锅。如今臣替您掀开这层幕布,您倒嫌臣刺眼?”他踉跄着向前跪了半步,额头几乎磕到金砖,“臣今年一花甲,活够了。可这天下,还剩多少个花甲的人?”
皇帝的手指深深掐进御案的紫檀木里。
“你要调内库?”皇帝冷笑,“可知道去年修永寿宫,朕为凑银子,把皇后的凤钗都当了?”
“当凤钗换的是体面,”徐阶喘着气,“可今日若不拨银,辽东的兵会变,京畿的民会反。陛下您坐的龙椅,怕是要被他们的血泡软。”
“够了!”皇帝霍然起身,龙袍扫落案上的文书。申时行吓得伏地,却见徐阶仍直挺挺跪着,像根钉在地上的老松。皇帝绕着御案转了两圈,忽然停在徐阶面前,盯着他"徐阁老好志向,好个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
徐阶说是这是做官的本分。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说道:“父远回,子远迎,父子之恩,天性也。徐老阁这对子怎么样?"
徐阶一怔,他没想到皇帝会来这一出,陛下臣年老昏聩,此对无法解答,请新科状元申时行为您解答。
申时行猛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徐阶却没显半分喜色,反而叩首更急。
"你这个老狐狸,这是你10岁对出的下联,你不记得朕还记得,君居上,臣居下,君臣之义,人伦哉。"
“你第一次上任朕就给你个面子,准了”皇帝甩袖转身,“你去告诉兵部,若查不出实情,就把他们的脑袋都砍了送来。”
徐阶再叩首,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臣谢陛下。”
你出去吧,申时行留下。
臣告退。
去吧。
申时行进前来。嘉靖说道。
申时行跪在地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殿外北风。他抬眼望那团明黄龙袍在金砖上投下的阴影,喉间仍泛着方才徐阶塞给他的票拟的墨香——那墨迹里浸着的,不知是松烟还是血。
“抬起头来。”嘉靖帝的声音已不像方才般炸雷,倒像雪后初晴时檐角的冰棱,凉丝丝地坠着。申时行依言抬头,正撞进皇帝鹰隼般的目光里。“你说,徐阶今日这番话,是忠,还是佞?”
“回陛下,徐阁老...是直臣。”申时行斟酌着字句,“直臣未必讨喜,可这天下,总要有敢把刀架在龙椅上的人。”
“徐阶要调内库三十万两,”嘉靖帝坐回龙椅,手指叩着案上的珊瑚笔架,“你看这事儿,该怎么办?”
申时行跪得更直了些。他知道这是考题,答对了未必赏,答错了定要罚。开口道:“陛下,内库的钱是皇上的私财,可辽东的兵是皇上的兵,京畿的民是皇上的民。私财与江山比,轻若鸿毛。”
“好个‘轻若鸿毛’。”嘉靖帝抚掌轻笑,可那笑意没到眼底,“那你倒说说,这三十万两从何而来?难不成要朕把尚衣监的织锦全烧了,给辽东的兵做铠甲?”
“臣以为,可先拨内库十万两应急,再令户部速拨二十万两。待来年春汛,通惠河疏浚完毕,漕粮运抵京畿,米价回落,再以内库收商税补上亏空。”申时行说得口干舌燥,却见皇帝垂眸盯着他的靴底——那是双簇新的皂靴,沾着未化的雪泥。
“好算计。”嘉靖帝忽然敛了笑,“可你可知,户部去年报的存银是八百万两,今年开春就只剩六百万。你说他们藏了多少?”
唉,你把严嵩家产抄录的明细给我。
申时行把天水冰山录呈上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天水冰山录》以清单形式详细罗列了严嵩、严世蕃被抄家时查获的各项财产,涵盖以下几大类:
金银珠宝:包括黄金、白银、玉器、宝石、珍珠等,数量惊人(如黄金3万余两、白银200余万两)。
书画古玩:收录了大量晋唐法书名画(如阎立本《职贡图》、王维《圆光小景》)、宋元珍品及历代古籍,反映了严氏父子对艺术品的掠夺。
田产房产:苏州、松江等地的大量良田(约百万亩),以及北京、江西等地的豪宅、园林、商铺。
其他财物:绫罗绸缎、瓷器、药材、奴仆(如婢女数百)等,甚至包括严世蕃私造的武器。
清单不仅展现了严氏家族的贪腐规模,更折射出明代中后期官僚体系的腐败与皇权的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