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言已经昏迷三日。
这三日里,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脉象如游丝悬于一线,全靠每日一盏浓参汤吊着最后一口气。
府中医婆摇头叹气,说这是“油尽灯枯之兆”,劝尽早准备后事。
连主院那边都悄悄传话下来:“庶女体弱,早夭也寻常,莫要冲撞了祖宗灵位。”
可没人知道,那具看似死寂的躯壳之下,一缕残魂仍在黑暗中疾驰——她在梦里推演药理,一遍遍回溯那枚从萧无衍脊背钻出的漆黑毒核,它的纹路、搏动频率、与血液交融后的反应……甚至它吞噬阳气时那种阴冷的节奏。
她不是在救人,是在自救。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属于她的战线早已悄然铺开。
杜仲跪坐在药房角落,小脸被炉火映得通红。
这个不过十二岁的药童,是苏锦言从山野间捡回来的孤儿,天生对草木气息敏感异常,能凭嗅觉分辨三十种药材真伪。
如今他正按照苏锦言平日教的法子,一勺一勺将温热的“养脉汤”灌入她口中,再用净布接住她每一次呕吐的秽物,分门别类地装进瓷瓶,贴上标签:辰时初吐物、午时带血丝者、未时微黄黏液……
药渣则另置竹筐,每日晨昏各倾倒一次。
第四日清晨,天色阴沉,暴雨将至。
杜仲拎着药渣筐走向后巷焚坑,刚掀开盖子,忽觉一股腥腐之气扑面而来。
他低头细看,瞳孔骤缩——湿漉漉的药泥中,竟有数十个半透明的小点正在缓缓蠕动!
他屏住呼吸,颤抖着拨开药渣,借着微光看清了那些东西的模样:米粒大小,通体透明泛黑,形如蚕蚁,却长着六足,尾端还带着一丝金线般的脉络。
更可怕的是,它们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啃食周围的药渣,所过之处,残留的寒髓粉末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冒出淡绿色烟雾。
这分明就是那枚毒核的缩小版!
杜仲浑身发冷,猛地合上筐盖,转身就跑。
他一路冲回偏院,把药渣锁进铁匣,又翻箱倒柜找出苏锦言留下的《解酲录》残卷,对照其中一幅模糊图谱——正是“九幽引魂蛊”的幼生形态!
“原来……小姐不是在解毒,是在逼它产卵!”他牙齿打颤,“那毒核……是活的!它在借小姐的心血孵化后代!”
正惊骇间,门外传来急促敲门声。
来人披着蓑衣,斗篷遮面,摘下帽子时露出一张风霜刻痕的脸——云娘,西南边陲的游医,哑婆婆年轻时救过的孤女,二十年来行走瘴疠之地,专治奇蛊怪病。
她没多言,只展开一张皮影拓片。
画上是一具干瘪尸体,皮肤龟裂如枯树皮,七窍爬满细虫,胸口破开一个碗口大的洞,里面盘踞着一条黑蛇似的巨虫,头生双角,口含人齿。
“这是‘血蛊奴’。”云娘声音沙哑,“我在滇南见过三具。他们生前都是被拐的孩童,关在地窟三年,每日喂食毒虫卵,任其在体内生长。最终蛊成之时,神智全失,唯听命于施蛊之人。”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但要育出真正的‘血蛊母’,需一人献祭——特异体质,癸水纯阴,经脉自带寒脉者。唯有此等精血为引,方能唤醒蛊种。”
杜仲脑中轰然炸响。
他猛然翻出苏锦言的旧籍,在一页批注边缘发现几行极小字迹,原已被墨涂黑,但他记得小姐曾教过——蜜蜡覆纸,轻揭旧墨。
他照做,蜡纸缓缓揭起,八个字赫然浮现:
寒髓非毒,乃蛊种也。
再往下,还有半行残句:“蛊母孕于朔夜,食主之魂,三年化形……”
他心跳如鼓,忽然想起什么,疯了般翻出哑婆婆前些日子塞给他的破旧图卷——《灵枢反灸图》。
展开一看,十二道逆向经络线路清晰标注,正对应“逆灸十二经”!
“原来如此!”杜仲双目赤红,“小姐拼死施针,不只是为了救战王……她是在用自己的命,逼出藏在体内的蛊种证据!”
而此刻,苏锦言仍躺在床榻上,唇色青白,一头白发如雪覆肩。
但在她紧闭的眼睫下,意识深处,一道冷笑悄然浮现。
她在等。
等那些以为她已废的人松懈,等真相一点点浮出水面,等复仇的刀,再度出鞘。
窗外雨落如注,一道灰影悄然掠过墙头——是太医院的老药师黄老,手中紧攥一只油纸包。
他避开巡夜家丁,将一张折叠整齐的方子塞进小蝉扫地的竹帚柄中,低声道:“若她醒转,便以此方煎药……这是当年苏娘子私下改良的‘断蛊散’,原为防蛊母觉醒……”
话音未落,远处钟声突响,他身形一闪,隐入夜雨。
屋内,杜仲捧着铁匣站在床前,望着苏锦言苍白的脸,轻轻道:“小姐,我们看见了。”
“你种下的因,终将开出果。”
不知是不是错觉,昏迷中的苏锦言,嘴角微微扬起。
像一场风暴来临前,无声的笑。第三十六章 蛊火焚心,方知命如烛
夜雨未歇,风卷残云,府中巡夜的梆子声三更敲过,万籁俱寂。
偏院小屋却亮着一豆微光。
黄老药师佝偻着背,披着湿透的蓑衣,在廊下站了片刻,确认四下无人,才缓缓推开药房虚掩的门。
他目光扫过角落铁匣,又落在床榻上那具几乎与死无异的身影——苏锦言面色青灰,白发覆肩,耳后一道细如蛛丝的血痕蜿蜒而下,隐没于衣领深处。
他心头一颤,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药方,轻轻塞进小蝉日日清扫用的竹帚柄中,低声道:“这是‘断蛊散’……当年苏娘子在太医院密室所改,专为压制‘九幽引魂蛊’母体觉醒。她本想呈给圣上,揭发东宫秘狱……可还没来得及。”
话至此处,喉头哽住。
他闭了闭眼,仿佛又看见二十年前那个雪夜,一位素衣女子怀抱铜铃,踏过血阶走向诏狱,身后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
她是苏锦言的母亲,也是唯一一个敢说“皇嗣非天命”的医者。
“如今,只能靠你女儿了。”黄老喃喃,身影一闪,再度没入雨幕。
屋内,小蝉颤抖着抽出药方,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当看到“赤鳞草”三字时,她猛地一震。
这味药,早已绝迹多年。
传说生于北岭断崖之巅,只与雪魄莲共生,采药人十去九不回。
可它却是替代血竭的奇药,更是“断蛊散”中唯一能破开蛊种护膜的关键引子!
“小姐……您母亲早就在防这一天啊……”
她咬唇含泪,正欲唤杜仲商议,忽听床榻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两人齐齐回头——只见苏锦言的手指微微抽动,眼睫剧烈颤动,像是在挣脱某种无形桎梏。
下一瞬,她猛然睁开双眼!
眸光清明,冷如寒星。
“虫卵……在哪?”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利。
杜仲扑上前,双手捧出铁匣:“在这里!小姐,它们是‘九幽引魂蛊’的幼生体,正在吞噬药渣中的寒髓粉末!而且……云娘带来的图谱显示,您正是最适合孕育‘血蛊母’的体质!”
苏锦言嘴角缓缓扬起,竟是一笑。
那一笑,不是惊惧,不是悲痛,而是彻骨的冷笑。
“原来如此……他们不是要杀我。”她一字一顿,眼中燃起幽火,“是要把我养成活蛊母,用我的纯阴之体,孵化出控制千人的母蛊。”
她挣扎着坐起,冷汗顺着额角滑落,肩颈处血脉突突跳动,仿佛有无数细虫在皮下爬行。
但她不管不顾,一把扯过墙上旧画布,以炭笔疾书:
蛊生命周期图
第一阶段:寄生宿主,潜伏三年,借其精血温养蛊种;
第二阶段:释放分蛊,操控他人意志,形成傀儡网络;
第三阶段:母蛊成熟,反噬宿主神魂,彻底夺舍,成就不死邪身。
笔尖顿住,她在“第一阶段”旁重重画下一个圈,写下三个字——萧无衍。
“那枚从他背上取出的毒核……根本不是毒。”她冷笑,“是我前世临死那一刻,被植入我体内初代分蛊的残骸。他们利用我对他的救治过程,让分蛊顺经脉逆流进入他脊柱,借此建立母体感应链。”
空气凝固。
杜仲浑身发冷:“所以……小姐您救他,其实也在唤醒自己体内的蛊母?”
“没错。”苏锦言缓缓抬头,目光穿透雨帘,仿佛已望见深宫高墙之后,那一座藏尸无数的地窟,“每救一人,蛊母就强一分。每一次施针,都是喂养。我拼死逼出毒核,不只是为了取证……更是为了让它暴露形迹。”
她说完,忽然咳出一口黑血,指尖却仍稳稳握着炭笔,在图谱最下方添上一行小字:
母蛊孕于朔夜,食主之魂,三年化形——今已两年零十一月。
屋外雷声轰鸣,一道闪电劈开天际,照亮她苍白的脸。
她没有退缩,反而笑了。
“还差一个月……来得及。”
随即,她转向杜仲,声音冷厉如刀:“立刻配制‘断蛊散’。方中有赤鳞草,可命人速往北岭传讯,若有幸采得,便以我名号许重金悬赏。另——”
她抬起手,指甲泛着病态青紫,毫不犹豫在烛焰上一燎,焦裂剥落,落入药钵。
“加我指甲屑为引。因我癸水纯阴,血脉自带抑蛊因子,此乃天下唯一可暂缓母体觉醒之物。”
“小姐!”小蝉惊叫。
“别废话。”她冷冷道,“我若真死了,你们也活不成。现在,照我说的做。”
药香渐起,炉火映红半屋。
她服下汤药后,身子一软,再度陷入昏沉。
但就在意识坠落前的最后一瞬,她仿佛听见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铠甲轻响。
萧无衍来了。
他不知何时已守在榻前,玄色大氅滴着雨水,手掌覆上她冰凉的手背,第一次低声问秦九:“她……还能醒吗?”
秦九沉默,只将脉枕收回袖中,眼神复杂。
而窗外,一只飞蛾扑向灯火,在烈焰中展尽双翼,直至焚尽也不肯退。
就像二十年前,那个抱着铜铃走向刑场的女人。
就像此刻床上这个,宁可用自己的命点燃真相之火的苏锦言。
夜未央,蛊未灭,火已燃。
墙角炭笔滚落,画布上的“生命周期图”赫然在目,最后一行字迹未干——
母体觉醒,百鬼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