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辰时三刻,灵枢堂外的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亮。
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洞开时,围观的百姓潮水般往后退了半步。
苏锦言扶着门框跨出,月白裙角扫过门槛上的铜兽衔环——她面色仍如浸了水的宣纸般苍白,可脊背挺得比堂前那株老梅更直。
“都来看。”她忽然抬起左手,指尖轻轻捏起衣袖。
腕间碎玉随动作轻响,露出一截泛红的肌肤,上面蜿蜒着几道深褐色的灼伤,像被火舌舔过的枯枝,“这是前日我从谢家地宫带回来的印记。”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银针扎进人耳,“不是荣耀,是警告——有人用蚀心散泡了三十年的净水,用我们的血养他们的权,用我们的命填他们的欲。”
人群里传来抽气声。
卖菜的张婶突然挤到最前面,浑浊的眼睛盯着那道疤:“前日里我家小子说,灵枢堂后墙有地道……”
“他们想让我们麻木、顺从,甘愿做药奴。”苏锦言放下袖子,指尖重重叩在门柱上,“但我今日站在这里,就是要告诉所有人——”她环视四周,目光扫过卖花的阿婆、挑担的汉子、抱着病孩的妇人,“你们的身体,不该由任何人定价!”
话音未落,十七道身影从门内鱼贯而出。
人人臂缠白巾,素色布料上用金线绣着“承誓者,可续光”七个小字。
小竹被推到最前面,她素日总束得整齐的发髻散了几缕,赤着脚踩在沙盘上,却把腰板挺得笔直。
“选个自愿的。”苏锦言退后半步,目光落在人群里一个青衫书生身上。
书生犹豫片刻,硬着头皮站出来。
小竹闭了眼,手掌悬在他周身三寸处缓缓移动。
围观的人屏住呼吸,连枝头麻雀都静了。
“左肾淤堵,”她突然睁眼,指尖点向书生后腰,“你晨起小便有灼痛感;右肩旧伤,”又点向肩头,“去年秋猎坠马时磕的,阴雨天会酸麻。”
书生倒抽一口凉气:“神了!我前日还跟药铺说……”
“这不算。”小竹蹲下身,指尖按在沙盘边缘。
旁边弟子递来一面铜磬,她执槌轻敲三下。
清越的响声里,地面微微震颤。
小竹闭目感知片刻,突然开口:“你六岁那年摔下台阶,磕到后脑勺,”她睁开眼,眼底泛着水光,“夜里会做噩梦,梦到血从耳朵里流出来。”
“你、你怎么知道?”书生脸色煞白,踉跄两步扶住旁边的石墩。
人群炸了锅。
有妇人抹着泪喊“我家囡囡的怪病”,有汉子拍着大腿叫“比城里的郎中点得还准”。
太医院派来的观察使正捻着胡子冷笑,忽听小竹脆生生道:“这位大人,您昨夜是不是喝了三杯桂花酿?”
观察使的笑容僵在脸上:“小女娃胡言——”
“心火上炎,舌边该起了泡吧?”小竹抄起炭笔,在纸上游走如飞,画出一幅紊乱的脉象图,“您晨起喉头发干,咳出来的痰带血丝。若不信,不妨伸舌让大伙瞧瞧?”
观察使的脸涨成猪肝色。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伸舌头!”,哄笑声里,他攥着官袍下摆狼狈退开,玄色官靴踩翻了路边的茶摊。
同一时刻,镇国公府的马车正碾过御街的青石板。
沈云昭掀开车帘,望着车外飘起的柳絮,将怀中的檀木匣又抱紧了些。
匣里是十二位贵女的联名血书,染了朱砂的纸页上还带着淡淡血气。
“林夫人的孙女生了痘疮,是灵枢堂的药救的;崔小姐的奶娘中了毒,是苏姑娘亲手扎的针。”她望着车辕上晃动的铜铃,轻声对身边的侍女说,“我们不是求恩,是讨命——讨所有被毒水、毒药、毒规矩害死的命。”
奏折递入紫宸殿时,皇后正握着茶盏的手猛地收紧。
“荒唐!女子行医成何体统?”她指尖掐得茶盏发青,“烧了,立刻烧了!”
“慢着。”太后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老祖宗柱着龙头拐杖走出来,银簪上的东珠在烛火下泛着柔光,“哀家让人查过,灵枢堂治好了三百零七个中毒的百姓。”她接过宫女呈来的奏折,翻到附录的康复证明,指尖抚过上面歪歪扭扭的指印,“她们不是要皇上开恩,是说——你不准,她们就自己建。”
皇后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
刑部大牢里,萧无衍的玄色大氅扫过满地狼藉。
他将虎符拍在案上,铁面人的供状、地宫图纸、毒剂配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涉案官员四十三人,从户部侍郎到地方税吏,”他抬眼看向主审官,“今日若不彻查,明日便有千人饮毒无声。”
龙案后的皇帝捏着茶盏的手顿住。
“战王这是要朕自断臂膀?”他声音发沉。
“臣要陛下救一城性命。”萧无衍单膝跪地,玄色披风在地上铺成一片乌云,“毒水喝了三十年,喝死的是百姓,喝臭的是天家的名声。”他抬头时,眼底有刀光闪过,“若保这四十三颗脑袋,往后天下人提起大夏,只会说——连口水都护不住的王朝,配坐龙椅么?”
殿内死寂。唯有御案上那枚“青囊令印”,在晨光里泛着幽冷的光。
是夜,灵枢堂密室的烛火跳了三跳。
鼎娘捧着漆盒进来时,盒盖还沾着药圃的露水。
“小姐,”她掀开红绸,露出块半旧的银牌,“这是夫人当年被逐出宫时,藏在药鼎夹层里的。”
苏锦言伸手去接,腕间碎玉突然发出清鸣。
那玉镯竟缓缓浮起,绕着银牌旋转,裂纹处渗出金芒。
更奇的是,药鼎内的符文也亮了起来,两道金光交织,在墙上投出一道虚影——是道褪色的诏书,字迹却清晰如昨:“凡持太医院首座医牌者,可直入禁宫问疾,不受礼制拘束。”
“娘……”苏锦言指尖抚过银牌上的刻痕,那是母亲当年被诬陷时,用指甲抠出的血印,“你说‘宁断不传’,可你留下的这条路……”她望着墙上浮动的诏书虚影,喉头发哽,“我已经替你走完了。”
她转身望向窗外,皇宫方向的琉璃瓦在夜色里泛着幽光。
“现在,”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前世没有的锋芒,“该轮到我来决定,谁才有资格执掌这枚印。”
此时,紫宸殿内的烛火忽明忽暗。
皇帝盯着案头的《女子医署请愿书》,指尖一下下叩着桌角。
那声音轻得像雨,却一下下叩在人心上——像是命运的鼓点,正顺着宫墙的青砖,一步步逼近。
(苏锦言踏入宫门那日,紫宸殿外桃花正盛。
她身着素青宫装,腕间碎玉与袖中银牌相击,发出清越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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