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前广场的三层高台上,红绸被风卷起又重重摔下,拍在“天下医论大会”的金匾上发出脆响。
裴砚之立在主位,月白锦袍不染纤尘,广袖一振便将满场喧哗压成死寂:“今日辩题有三——庶民该不该享良医?
延寿是否逆天?
医者可有裁人生死之权?“他眼尾微挑,扫过台下青衫白褂的医者,”大道至公,还请诸位明断。“
东角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锦言踩着满地碎金般的日光进来,素白医袍下摆沾了星点药渍,腕间银铃随着步伐轻响。
她身后跟着百余人:有裹着补丁粗布的农妇,有缠着褪色军巾的老兵,还有扶着竹杖的老妇——正是前日在丹墀下跪成墨海的太医院众人,此刻却自发退到两侧,为这些“泥腿子”让出通路。
裴砚之的指节在案上叩了叩,声音里浸着冰:“苏主持这是要闹哪般?”
“应辩。”苏锦言将青玉令符往案上一搁,令符上玄鸟衔草的纹路在阳光下泛着幽光,“但我不空谈。”她侧首唤了声“小竹”,穿靛蓝短打的小丫鬟立刻扶着陈阿婆往台上走。
老人佝偻着背,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可等她站定在擂台中央,浑浊的眼睛突然亮得惊人。
“我儿十六岁那年......”陈阿婆的喉结动了动,袖管里的手攥得发白,“发热三日,村医说’热入心包‘,灌了牛黄汤。
夜里我守着他,他攥着我手喊’娘,冷‘,可我摸他额头——烫得能烙饼。“她突然掀起左腕,青灰色的黑斑从腕骨爬到手背,”苏大夫说这是疟疾,那村医把青蒿当败酱草用,寒热颠倒,才要了我儿的命。“
台下传来抽气声。
有白须老医拍案而起:“无凭无据!
疟疾怎会有此斑状?“
“周典药不妨近前看。”苏锦言指尖轻点,“这是疟毒入血的‘青斑症’,《千金方》卷十七有载。”那老医踉跄两步,凑近细看,面上血色渐褪——他正是前日被薛院判供出的裴党同谋。
陈阿婆抹了把泪,声音陡然拔高:“苏大夫用一根针挑破我腕间毒血,又给了三帖药。
我喝第一帖能喘气了,喝第二帖能下床了,第三帖......“她突然跪在台上,给苏锦言重重磕了个头,”能给我儿上柱香了!“
满场寂静如死。
裴砚之垂眸盯着茶盏里的涟漪,指腹将茶盖边缘磨得发亮——他早该想到,这女人最会借百姓之口撕他的道袍。
“沈某有话说!”
铁拐击地的声响震得台板发颤。
独臂的沈小将军拄着剑一步步挪上台,断袖处的绷带洗得发白,却裹得方方正正。
他将剑往地上一插,剑刃没入三寸:“末将北境守将沈烈,左臂炸断那日,肠子都流出来了。
随军医正说’伤重难治,不如省副棺材‘,是苏大夫踩着碎冰冲进帐篷,扎了我七十二针!“他突然扯开衣襟,狰狞的疤痕从胸口蔓延到腹部,”她说’筋脉断了能续,气血散了能吊‘,用续筋膏敷了七七四十九天,又喂我喝血参露——那药苦得能呕出胆汁,可末将活了!“
他猛然转身,独臂指向台下:“你们说弱者当弃?
北境城墙塌了,是这些‘弱者’用血肉填!
敌箭射过来,是这些‘弱者’用身子挡!
若连医者都要分强弱,谁还愿为这江山舍命?“
台下突然炸响一片“我等愿证”的吼喝。
百余名老兵从观众席涌到台前,露出身上或深或浅的疤痕——那是刀伤、箭伤、火烧伤,每道都是保家卫国的勋章。
裴砚之的耳尖泛起薄红,他听得见身后几个年轻医者的窃窃私语:“沈将军的伤......确实违背常理......”
“煽情罢了。”他猛地甩袖,茶盏“啪”地碎在台角,“若人人都要医者耗心耗力,药材有限,良医有限,国将何以为继?”
苏锦言却笑了。
她朝陆老丈招招手,那背篓里总装着野药的乡间医者立刻捧来只粗陶罐。“这是昨夜从城南义庄取的。”她掀开罐盖,腥甜的血气混着药香漫开,“死者十二岁,高热惊厥而亡。
按裴大人的天道论,他本就该死?“
她拈起银针在罐中一蘸,又点在米白试纸上。
众人盯着那纸,只见紫纹如蛇般缓缓爬开——正是疫热毒的典型征兆。“疫热毒初期,清瘟散三帖可愈。”苏锦言将试纸拍在裴砚之面前,“他不是死于天道,是死于医者的‘择优而治’!”
裴砚之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看见台下几个原本端着的老医官开始擦汗,看见自己培养的弟子们眼神闪烁——这些泥腿子的故事,这些带血的证据,比任何医理典籍都锋利。
“明日辰时。”苏锦言走上擂台中央,掌心血印突然泛起温热,耳后血纹像被火燎过般发烫。
她望着台下百双眼睛,有期待的、怀疑的、审视的,最后落在裴砚之惨白的脸上,“我带一百个重症患者来,当场施治。
三日内无人好转,我自削医籍。“她顿了顿,声音里裹着刀,”若有人见好......裴大人可敢承认,你信的天道,是杀人的刀?“
风卷着红绸掠过檐角,将“天下医论大会”的金漆吹得发亮。
裴砚之望着苏锦言身后那些百姓——他们的眼睛里有光,那是被他亲手掐灭过无数次的光。
他突然听见台下传来细碎的议论:“城西张屠户的瘫子娘......”“南巷李寡妇的咳血儿......”
日头西斜时,苏锦言踩着满地碎金往回走。
小竹捧着药箱跟在后面,絮絮说着明日要带的患者名单:“陈阿婆说要带隔壁的哑妹,沈将军联系了北境来的伤兵,还有陆老丈说义庄里......”
“够了。”苏锦言停住脚步,望着天边火烧云,血印在掌心跳得更急。
她摸出怀里的《青囊残卷》,新浮现的小字在暮色里若隐若现:“七子承光,非为续命,实为启封......”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戌时三刻——”
明日辰时,太医院前广场会有什么?
是百双攥着药渣的手,是百张带着病容的脸,还是......
苏锦言将残卷贴在心口,听着自己的心跳与血印同频。
她知道,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那些被“天道”判了死刑的人,会带着活着的证据,踏碎所有冠冕堂皇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