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窗棂上织出银网时,苏锦言已站在太医院地窖门口。
老药奴佝偻的身影从阴影里挪出来,枯树皮似的手攥着半块碎瓷——那是前日她替他治手伤时包药的陶片,此刻边缘浸着暗红,在青石板上划出歪扭的地图。
“您是要走当年夫人的路。”他哑着嗓子,喉结动了动。
二十年守着这地窖,他的声音早被霉味泡得沙哑,却在说出“夫人”二字时,像被锥子扎了心,尾音发颤。
苏锦言摸出地窖钥匙,铜齿磕在锁孔里发出轻响。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像敲在空瓮上。
前世她从未踏足这里,只记得母亲被拖走那晚,老药奴跪在雪地里,额头撞出的血珠落在她绣鞋前,像一串未说完的话。
“带路。”她声音比地窖风还冷,却在触到老药奴手背时顿了顿——那双手满是刀刻般的老茧,此刻正渗着血,地图边缘的水痕不是汗,是他咬破指尖画的。
石阶往下数到第七级时,霉味突然变了。
苏锦言吸了吸鼻子,是松脂混着朱砂的气息,和母亲药箱里的味道重叠。
老药奴举着的火把忽明忽暗,照见壁上苔痕里藏着褪色的壁画:穿青衫的女子捧着药罐,发间金步摇在火光里一闪,正是母亲画像里那支。
她身后有团黑影,轮廓像只张牙的鬼,举着根细如牛毛的针。
“那针...”她指尖掐住腰间金针,“是招魂针。”
老药奴浑身剧震,火把差点掉在地上。
他指着壁画下方,用脚尖踢开积灰——露出半块砖,砖缝里塞着半截带血的绢帕。
苏锦言展开,上面是母亲的字迹:“井深百级,莫信钟鸣。”
“当年夫人就是从这儿下去的。”老药奴突然开口,声音像破风箱,“他们说要验新药,可我听见...听见钟响了七下。”
七下。
她想起地窖干尸颈侧的七处针孔。
喉间发苦,是前世断气前的滋味——嫡姐灌下的毒药,原来早就在这里埋下了根。
百级石阶走完时,水声突然清晰起来。
老药奴的火把映出一方深渊,断桥残木在风里晃,像根随时会断的琴弦。
他抢步要踩木梁,被苏锦言一把拽住。“你要是死了,谁给我指证当年的鬼?”她从袖中摸出闭息丸,含进嘴里时甜得发苦,是用北岭雪参和寒蝉蜕炼的,能闭气半柱香。
金针在木梁上敲出轻响,她数着回音往前走。
第三根木头“咔”地裂开时,她的丝线刚好缠上岩钉。
飞索荡起的刹那,听见沈小将军在身后吼:“苏主持!”那声音带着玄甲摩擦的嗡鸣,像根绷紧的弦。
“没事。”她荡到对岸时,发簪散了半缕青丝,却笑得比月光还冷。
老药奴趴在断桥上,浑浊的眼睛里映着她的影子,突然重重磕了个头。
石室门楣的“调药房”三字落了层灰,苏锦言推开门的瞬间,药香裹着记忆扑面而来。
母亲的药碾子还在案头,铜秤砣上沾着朱砂粉,笔架上插着她最爱的湘妃竹笔——和前世她跪在灵堂里,看见被烧得只剩灰烬的书房,一模一样。
“娘。”她轻声唤,声音撞在药柜上,惊起几只扑棱棱的飞蛾。
地上那滩褐色污迹被她用银针挑开,是干涸的血。
案上日志的纸页脆得像蝉翼,最后一页墨迹未干:“天启七年腊月初八,奉旨配制养心散...材料齐备,待验...”字迹到“验”字突然断了,笔锋拖出一道血痕。
她摸出母亲的玉镯,那是她重生时在乱葬岗捡到的,刻着并蒂莲的地方还沾着前世的泥。
贴在案角的刹那,机关“咔嗒”轻响——墙面裂开,镜壁里浮出雪夜。
苏明漪穿着月白棉袍,正低头捣药。
柳扶风推门进来时,她抬头笑:“柳大人怎的这晚...”
“你让给我。”柳扶风声音发紧,“养心散的方子,你让给我。
我保你母女平安。“
“柳大人说笑了。”苏明漪的手顿在药杵上,“这是皇上要的救命药。”
柳扶风摔门出去时,铜镜里的烛火晃了晃。
下一刻,沈侧妃的贴身婢女春桃闪进来,她换了药罐,动作快得像只偷食的猫,又从袖中摸出个青瓷瓶——苏锦言认得那瓶子,前世她中毒时,嫡姐的妆匣里也有一个,装的是“缠丝雾”,沾血封喉。
“原来是你。”她盯着镜中影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当年你替沈侧妃换了药,又在我娘的药里下了毒。”
镜中春桃做完手脚,转身要走,却突然顿住。
她对着镜壁的方向,像是看见什么,瞳孔骤缩——苏锦言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镜壁边缘映出半个人影,玄色衣袍上绣着金线蟒纹,正是萧无衍的腰牌纹样。
“主持!”
身后水声惊破影像。
苏锦言转身时,陈典簿的短刀已经刺到胸前。
他身后两个黑衣人蒙着面,刀光在调药房里划出冷弧。“对不住...沈侧妃说要我全家的命...”他声音抖得像筛糠,刀尖却在逼近。
苏锦言侧身避开,顺手将日志塞进防水油布,朝深渊对面扔去。“沈将军!”
“接着!”沈小将军的玄甲撞在断桥上,震得木梁簌簌落灰。
他单手接住油布,另一只手的剑已经出鞘,“敢伤她,我把你们全剁成臊子!”
陈典簿的刀又刺过来,苏锦言的金针擦着他耳际钉进墙里。“你早该想到,沈侧妃这种人,从来不会留活口。”她退到镜壁前,余光瞥见头顶通风口的影子晃了晃——是白霜子!
那个失踪多日的药童,此刻正举着吹箭筒,眼里含着泪,却咬着牙对准她咽喉。
更漏在远处敲了三声。
苏锦言摸出最后三根金针,指尖触到闭息丸的余温。
她望着白霜子颤抖的手,忽然笑了:“你以为,这迷魂钉,我接不住?”
通风口的风突然灌进来,吹得镜壁上的影像模糊。
白霜子的手指扣紧吹箭筒,三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正顺着气流,朝她面门急射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