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至,灵堂烛火幽幽,映得梁柱上的雕花如同鬼影游走。
风从半掩的窗缝钻入,吹得纸钱翻飞,像无数只挣扎的枯手。
苏锦言换上素服,亲手点燃那盒“安神香”。
火焰舔过香头,一缕甜腻香气缓缓升腾,如蛇般缠绕鼻尖。
她垂眸跪坐于蒲团前,指尖微颤,仿佛承受着无形重压。
片刻后,她扶额踉跄,唇色泛白,身子一歪,跌坐在地,呼吸渐缓,似已昏厥。
烛光下,她的脸苍白如纸,睫毛却未轻颤一下。
藏在门外廊柱后的陈嬷嬷屏息良久,终于推门而入。
她脚步极轻,眼神却冷得像刀。
四下环顾,确认无人后,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封黄绢遗书——笔迹仿得极像苏锦言平日字迹,内容更是字字泣血:“妾身不孝,辱没家门,愧对母亲养育之恩,唯有以死赎罪……”
她踮起脚,将绳索系上横梁,又把遗书一角塞进打好的活扣里,只待明日清晨被人发现,便可坐实苏锦言“畏罪自尽”之名。
林氏交代的任务,便算圆满完成。
可就在她伸手欲挂的刹那,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怎、怎么回事……”她瞪大眼睛,眼前景象开始扭曲,烛火拉长成血线,牌位化作森森白骨。
双腿骤然发软,扑通跪地,手中遗书滑落。
她想呼救,却发现喉咙像是被铁钳夹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息。
冷汗瞬间浸透里衣,四肢抽搐如遭雷击,口角溢出白沫,指甲深深抠进地板缝隙。
这香……不对!
她艰难扭头看向香炉——那袅袅升起的烟雾依旧温柔甜美,可她此刻闻来,却如毒蛇吐信!
苏锦言缓缓睁开眼。
她没有起身,也没有惊慌,只是静静地望着瘫倒的陈嬷嬷,目光平静得近乎残忍。
“你以为我真会乖乖等死?”她低声开口,声音清冷如霜,“那盒香,早在昨夜就被我封存。今日点的这一炉,是加了三倍分量的‘迷魂引’,再掺入断肠草汁与蟾酥粉末——你们用来毁我神魂的配方,我原样奉还。”
陈嬷嬷瞳孔剧烈收缩,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
苏锦言站起身,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了祖宗英灵。
她走到香炉旁,轻轻拨弄香灰,确认毒性已彻底释放。
整个灵堂此刻弥漫着致命的气息,若非她早服了解药,此刻也早已倒下。
她低头看着陈嬷嬷抽搐的身体,眼中无半分怜悯。
这个女人,曾亲手把她按在井边,逼她喝下掺了腐草的凉水;也曾笑着看她在雪地里跪上两个时辰,只为一句莫须有的顶撞。
她是林氏最忠心的狗,也是前世将她拖入地狱的最后一双手。
而现在,这条狗终于尝到了主人喂给别人的毒。
窗外忽有窸窣声响。
一道瘦小身影蜷缩在窗缝外,脸色惨白,正是粗使丫头小蝉。
她本是被春杏支来监视苏锦言是否真的“认命”,却不料撞见这场无声杀局。
苏锦言转头望向她,目光如针。
小蝉浑身一抖,几乎要转身逃走。
“你若想活命,”苏锦言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入耳,“现在就去厨房烧壶姜汤,再拿条厚毯子来。”
她顿了顿,看着小蝉颤抖的肩膀,语气微缓:“姜汤驱寒解毒,毯子……是用来盖尸体的。你想成为下一个躺在这里的人吗?”
小蝉僵在原地,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她知道,若今晚之事泄露半句,自己必死无疑。
而眼前这个一向懦弱卑微的庶女,此刻却像换了个人——冷静、狠厉、掌控一切。
她不敢违抗,也不敢不信。
咬紧嘴唇,她终于点头,接过苏锦言递来的一小块蜜饼——那是她今夜唯一能抓住的生路。
小蝉颤抖接过,转身飞奔而去。
三更过后,灵堂恢复死寂。
苏锦言跪至天明才缓缓起身,双膝早已冻得失去知觉。
可她没有皱一下眉。
寒意从地面攀上骨髓,像无数细针扎进血肉,可比起前世被浸入冰水、灌下腐草汤药时的痛苦,这冷不过是一缕轻烟。
她站直身躯,动作极缓,仿佛怕惊动沉睡的亡魂,又仿佛在无声宣告:从此之后,再无人能让她屈膝。
陈嬷嬷仍靠墙昏睡,呼吸微弱却规律。
苏锦言垂眸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那尚带青紫的唇角——断肠草与蟾酥入体,七日内若无解药,五脏六腑将如虫噬般溃烂,生不如死。
而解药?
她袖中那枚墨绿色丹丸,每日只给半粒,多一口都不会施舍。
这不是仁慈,是驯化。
一条忠犬,总要比一具尸体有用得多。
她弯腰,指尖轻轻拂过陈嬷嬷袖袋,确认那盒原本属于她的“安神香”已稳妥藏入其中。
明日天明,这香便会成为林氏母女自食恶果的第一枚棋子——谁送来的香,谁就该尝它的毒。
嫁祸反噬,不过是她为她们量身定做的因果轮回。
风忽起,吹熄了最后一盏残烛。
黑暗刹那吞噬整个灵堂,唯有窗外透进一抹惨白月光,斜斜洒在母亲牌位之上。
木雕的“苏氏夫人”四字泛着冷光,像是在凝视她,又像是在等待她。
苏锦言一步步走回蒲团前,重新跪下。
这一次,不是为了哀悼,而是为了祭旗。
她闭眼,脑海中浮现出《青囊残篇》第三页的图谱——九转还阳散,乃起死人、活白骨之奇方,然其主药“幽昙花”百年难遇,辅药更是需以毒攻毒、逆理配伍。
前世她直至死前都未能参透最后一转,如今重来一世,她誓要将其炼成。
指尖在膝头轻轻划动,一字一句默写配方,每一味药材都在心中称量分寸。
当写到“血蝉蜕三分,取午时烈阳曝晒七日”时,她眸底掠过一丝冷光。
春杏……便是那只该死的蝉。
那个背叛她的丫鬟,如今已是林氏身边红人,整日耀武扬威,以为攀上了高枝便可踩她入泥。
可她不知道,自己早被盯上——昨日递来的茶水里那股淡淡的苦杏仁味,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一个用毒如呼吸的医者。
她记得清清楚楚,春杏最爱喝莲子羹,每晚必去厨房偷食一口。
那么,就让她也尝尝什么叫“入口甘甜,入腹焚心”。
苏锦言缓缓睁开眼,从袖袋中取出一小包灰白色粉末——那是她昨夜用迷魂引余烬提炼出的轻毒,无色无味,却能让人心神涣散、梦魇缠身。
只需一点点混入莲子羹,不出三日,春杏便会疯癫失常,在众人面前吐露真相。
宅门之内,最不怕的就是人心鬼蜮。
她不怕阴谋,只怕没人敢出招。
只要她们动手,她便有千百种方式,让她们亲手把自己埋进坟墓。
远处传来鸡鸣第一声,天边微光初现。
苏锦言终于缓缓起身,动作僵硬,双腿几乎不听使唤。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任由血液重新流淌,疼痛如潮水般涌回神经。
但她嘴角却微微扬起。
很好。
痛,说明还活着。
而活着,就有翻盘的机会。
她低头看向母亲牌位前那三炷燃尽的香,袅袅余烟尚未散尽,如同未完的誓言。
她伸手,将残香一根根拾起,小心收进袖袋——这香灰里浸着迷魂引的毒性,将来或许能派上大用场。
谁说死物不能杀人?
有时候,一缕烟、一捧灰、一句话,比刀剑更利。
她最后望了一眼灵堂深处,那根悬空的绳索还在横梁上晃荡,像条吐信的蛇,冷冷注视着这个家即将降临的劫数。
然后,她转身离去。
素色裙裾扫过冰冷地砖,无声无息。
晨雾弥漫庭院,将她身影渐渐吞没,宛如幽魂归去。
可谁都未曾察觉——
那个曾跪在尘埃里的庶女,已在暗夜里睁开了眼。
手中无刀,却已布下杀局;
心未染血,却已判人生死。
这一世,她不再求谁垂怜,不再信谁温情。
她要的,是血债血偿,是乾坤倒转,是让那些践踏她、欺辱她、毁她至亲之人,一一跪在她脚下,乞求不得一个“饶”字!
风卷残云,破晓将至。
而风暴的中心,已然悄然归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