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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灰色宫墙在晨雾里若隐若现,苏锦言抱着檀木匣站在午门偏门,指节因握得太紧泛出青白。

匣内真迹的边角蹭着她掌心,像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一下一下敲着她的骨缝——这是两世的命,该讨的公道,该剜的烂疮,都在这三寸木匣里了。

“苏医正。”沈嬷嬷的声音从门内传来,灰布裙角沾着露水,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趁热垫垫肚子,昨儿个瞧你在济世庐熬了整夜。”她递红薯的手突然顿住,眼尾的皱纹拧成一团,“王爷昨夜翻了文书房的封条,说是有人偷用他的印泥盖了‘军医调令’副本。”

红薯的焦香混着晨露的凉,苏锦言喉间发苦。

她接过红薯时,沈嬷嬷的指尖在她手背上重重一掐:“那偷印泥的今早就没了人影,连铺盖卷都没带走。”

调令......她猛地想起前几日户部送来的军中药草清单,原本该拨给北疆的十车金疮药,竟被改成了外敷的香粉。

当时只当是文书错漏,如今想来——裴砚之这是要断了前线伤兵的活路!

“嬷嬷,”她把檀木匣往沈嬷嬷怀里一塞,“劳您转呈御书房。”话音未落,宫门外传来仪仗开道的铜锣声——早朝时辰到了。

大理寺公堂的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暗,苏锦言踩着水洼进去时,裴砚之正立在丹墀前,月白锦袍一尘不染,像朵养在瓷瓶里的白梅。

“诸位大人。”他转过脸,眼尾微挑,“苏医正的’锦言手记‘里写着,腐骨散可促骨生肌。

可诸位可知,这药若是用在活人身上——“他忽然提高声调,”是要把人骨头泡成蜂窝的!“

堂下传来抽气声。

苏锦言望着他嘴角的笑,想起前世她被押往刑场时,嫡姐也是这样笑着,把母亲的医经扔进火盆。

她攥紧袖口,那里藏着柳五郎连夜拓的伪录模板,边角磨得毛糙,像把小刀子戳着掌心。

“小竹。”她唤了一声。

穿靛青短打的小丫头立刻展开卷轴。

左侧是泛黄的“锦言手记”,右侧是她新抄的《疗伤十策》,墨迹未干,还带着松烟墨的腥气。

“裴大人说腐骨散促骨生肌?”她抄起朱笔,笔尖重重点在伪录“腐骨散”三字上,“可这三个字的墨色,比前后章节深了三分。”她转身看向陪审的太医院首座,“大人可记得,上月末我因染了风寒,用的是加了蜂蜜的温墨?”

首座捋着花白胡须点头:“不错,苏医正那几日写方,墨里总带着甜香。”

苏锦言掀开右侧卷轴,《疗伤十策》里的“腐骨散”三字泛着极淡的蜜色:“这是我亲手写的,墨里掺了三勺槐花蜜。”她又指向伪录,“可这伪录里的墨,分明是加了明矾的,为的是让字迹更快渗透纸背——”她突然提高声音,“好让天下人以为,我苏锦言写的是杀人的方子!”

堂外传来重物拖地的声响。

苏锦言转头,见两个小吏架着个老兵进来。

那老兵左腿齐膝而断,露出的腿骨不是寻常的白,倒像被虫蛀过的老木,坑坑洼洼泛着黑。

“这是前年满城卫的周虎。”她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截残骨,周虎疼得浑身发抖,“他在北疆救战友时被流箭擦伤,本是皮外伤,可军医按‘锦言手记’里的方子,给他敷了腐骨散。”

“疼!”周虎突然嘶吼,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疼得我拿头撞墙,求他们把腿锯了......”

公堂里死一般寂静。

裴砚之的白靴尖动了动,又很快稳住:“这不过是个例......”

“个例?”苏锦言冷笑,从袖中抖出一沓状纸,“这是我让人去顺天府查的,近三月因’锦言手记‘用药致残的伤兵,足足六十四人。”她把状纸摔在案上,“裴大人不是说我记录的是’万人创痛‘?

我倒要问问,是谁把这些创痛,变成了杀人的刀?“

老秦妈就是这时候颤巍巍站起来的。

她手里的布片被雨水泡得发皱,可那半行字依然清晰:“......可控瘟疫利于......”

“这是裴少卿官袍上的血。”老秦妈抹了把眼泪,“上个月他说官袍染了血,让我悄悄洗。

可这布片我藏在枕头底下,昨儿个夜里突然梦到林书吏——就是上个月坠井死的那个文书,他哭着说’布片......布片......‘“

御史令一拍惊堂木:“传仵作!”

仵作的银签子扎进布片,很快冒出红锈似的血珠。“人血,”他抹了把汗,“和林书吏尸检报告里的血型对上了。”

“好个裴砚之!”皇帝的龙纹袖口重重拍在御案上,“你口口声声说医者该存仁心,自己倒好,伪造医书、毒杀文书、断我军粮——”他突然顿住,目光扫向堂外。

马蹄声裹着雨气撞进公堂。

萧无衍的玄甲滴着水,腰间的玄铁剑还带着战场的腥气。

他单膝跪地,掌心托着半块断裂的印泥盒:“启禀陛下,这是从王府内应尸首怀里搜出的。”他指尖抹过印泥盒边缘的油渍,“上面的印油,和裴府用的沉水香印油一个味儿。”

裴砚之的脸白得像张纸。

他踉跄后退,撞翻了旁边的茶案,青瓷盏碎了一地:“陛下明鉴!

这是战王的阴谋......“

“拖下去。”皇帝甩了甩袖子,“大理寺严加审问。”

退朝时雨下得更大了。

苏锦言抱着木匣站在长街屋檐下,伞骨被风刮得直晃。

身后传来皮靴碾过水洼的声响,一下,两下,像敲在她心尖上。

“苏锦言。”萧无衍的声音带着雨的凉,“我撕了圣旨。”

她没回头。

雨水顺着伞沿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鞋尖。

“从今日起,军中伤病归灵枢堂统辖。”他把撕碎的圣旨扔进泥水里,碎片上的明黄染了浑浊的褐,“我信错了你。”

她的指尖在木匣上收紧。

前世她被斩时,萧无衍的军队就驻扎在城外,可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今生她被构陷时,他也信了裴砚之的话,断了她的医路——信任这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我去东暖阁。”她突然开口,声音被雨声浸得发闷,“陛下说要见我。”

萧无衍的手在半空悬了悬,终究没碰她的伞。

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弯腰捡起泥水里的圣旨碎片,指腹蹭过“钦此”二字,像在摩挲一道永远好不了的疤。

东暖阁的铜炉飘着沉水香。

苏锦言推开门时,皇帝正揉着太阳穴,案上的茶盏空了大半。

他抬眼看见她,突然笑了:“锦言啊,你母亲当年给朕诊脉时,也是这样的眼神——”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像能看见人骨头里的病。”

苏锦言顿住脚步。

窗外的雨还在下,可透过雕花窗棂,她看见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摇晃,发出清清脆脆的响,像极了母亲当年在药庐里摇的那串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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