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雪粒子漫过校场时,木台的最后一根横木刚被钉死。
苏锦言扶着竹杖站在圈外,指节因用力泛白——这具身子经了三日夜的药浴调理,到底还是撑不住连番消耗。
她望着百名士兵抱膝坐成的同心圆,每人膝头的油灯已添好“忆香”精露,灯芯在雾里蜷成豆大的黄点,像极了前世她跪在乱葬岗时,山脚下人家漏出的零星灯火。
“姑娘。”小萤姐摸索着过来,盲眼蒙着的蓝布被风掀起一角,“他们心跳声乱得很,像被惊飞的雀儿。”她指尖轻轻搭在苏锦言腕上,“您的脉也跳得急。”
苏锦言低头看她掌心,那里还攥着半块焦黑的鼓皮——是昨夜从医监手里接过的残图里掉出来的,边角还留着母亲当年绣的并蒂莲。“别怕。”她将鼓皮塞进小萤姐手里,“等会儿你跟着我念,声音要轻,像哄孩子睡觉那样。”
小萤姐手指抚过鼓皮上的针脚,忽然笑了:“我娘以前哄我,也是这么轻轻拍着背。”
苏锦言喉头一哽。
她抽出腰间白骨簪,刺破指尖时却没觉得疼——疼早就惯了,前世被嫡姐推下冰湖时,被毒针扎进百会穴时,哪次不是疼得要裂开?
可此刻,她望着圈里士兵眼底的灰败,忽然觉得那些疼都轻得像片雪。
“都抬头。”她拄着竹杖走进圆圈,银针在血里浸了浸,“我给你们点的不是符,是秤砣。”第一枚银针点在最前排士兵额心时,血珠顺着他眉骨滚进眼眶,他猛地一颤,“往后哪怕天塌了,这秤砣也能压着你们的魂儿,不让它跟着母鼓跑。”
士兵们面面相觑。
有个脸上带刀疤的汉子突然哑着嗓子问:“姑娘,真能让我们想起家里?”他喉结动了动,“我媳妇...我走那年她刚有身子,也不知是男是女。”
苏锦言的针在半空顿了顿。
她想起前世刑场上,自己望着天空想的也是同样的问题——若当年没被算计,此刻是不是也能抱着孩子,看他在院子里追蝴蝶?
她垂眸笑了笑,银针落下时加重了力道:“能。
你们记不清的,我帮你们记。“
帐外的风突然卷得更急了。
萧无衍立在布帘后,指节抵着眉心——他能听见校场的动静,能看见苏锦言的影子在雾里晃,却发不出一个音。
三年前那场毒疫,他中了“哑骨散”,连咳嗽都只能憋着。
可此刻,他望着案上的狼毫,突然抓起笔。
“王爷?”杜仲捧着药碗进来,见他在纸上写字,手一抖,药汁溅在袖口,“您...您要写什么?”
萧无衍写完最后一笔,将纸推过去。
杜仲凑近一看,白纸中央力透纸背的四个字:“若需替身,我可入阵。”他眼眶霎时红了——这是王爷自毒发后,第一次主动开口提“战”字。
“王爷...”杜仲声音发颤,“您身子还没大好,这阵...”
萧无衍抬手止住他,目光穿过帐帘落在校场上。
苏锦言的白发被风吹得扬起,像根细针挑开他心里那层冰。
他记得昨夜她跪在雪地里画阵眼,血滴在雪上开成红梅;记得她捧着焦鼓皮时,眼底的光比月光还亮。
这样的人...该有千军万马给她垫脚,而不是让她独自撑着病体。
他指了指案头的玄铁甲,又指了指自己。
杜仲突然懂了。
他抹了把脸,将药碗重重搁在案上:“末将这就去备甲!”
入夜时,风果然转了南。
苏锦言站在高台上,能闻见风里裹着敌营的腥气——那是血锈味混着腐木味,和她前世在乱葬岗闻过的一模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右手按在胸口的鼓皮上,左手掐了个诀。
“闭眼。”她的声音像浸了蜜的针,“想你们最疼的事,最念的人。”
十指翻飞间,银针已刺入十位士兵的“心俞穴”。
她能感觉到他们的心跳通过银针传过来,有的快得像擂鼓,有的慢得像漏沙。“别怕。”她低吟着,“你们的疼,我替你们受;你们的念,我替你们传。”
第一盏灯闪的时候,小萤姐开始哼唱。
那是首破破烂烂的儿歌,调儿跑了八百里,却让苏锦言的眼眶热了——前世母亲教她认药草时,也这么哼过。
第二盏灯闪了,第三盏...百盏灯火突然同时爆亮,暖黄的光里浮起模糊的影子:穿蓝布衫的妇人摇着襁褓,白胡子老头拄着拐杖往村口望,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追着纸鸢喊“爹”。
“是我媳妇!”刀疤汉子突然哭出了声,“她怀里的娃...是我闺女!”
“我娘的银簪!”右边的士兵颤抖着抬手去碰光影,“那年我偷跑参军,她追出二里地,簪子掉在泥里...”
苏锦言的右目烧得更烈了。
她能感觉到那些记忆顺着银针往她身体里钻,像团火在血管里滚。
前世她总觉得记忆是刀,割得人心疼;可此刻,这些带着体温的念头像泉水,正冲开她心里那道结了二十年的冰。
敌营里,鼓奴的刀“当啷”掉在地上。
他盯着眼前穿红肚兜的小女孩,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刀尖上——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女儿,可那声“爹爹”却像根线,一下一下扯着他的心。
他突然想起被抓来当鼓奴那天,妻子塞给他的红布包,里面有团没绣完的肚兜。
“我不是鬼。”他跪在地上,双手捧住脸,“我是人...我想回家...”
守卒们一个接一个丢下兵器。
青衣祭司的剑砍翻两个,剩下的却抱成一团,哭着喊:“我想娘...我想我家的狗...”
苏锦言的额头开始渗血。
右眼的青焰只剩豆大一点,像随时会灭的灯。
她咬着牙,银针在最后十位士兵的“神庭穴”上连点七下——这是“七情反照针”的最后一式,要引动所有人最强烈的“愿”。
“撑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你们的愿,比母鼓的毒厉害...”
“当——”
一声嗡鸣突然炸开。
哑战鼓手冲上高台,手里的铜锣破了个洞,槌子裹着破布。
他涨红了脸,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嘶吼——四十年了,他终于能发出声音,虽然只是“嗯啊”,可那调子,是他娘在他被卖作鼓奴前,最后一次哄他睡觉的哼唱。
百盏灯火剧烈摇晃。
光影汇成一道金色的流,直冲云霄。
苏锦言望着那道光,突然笑了——她看见母亲站在光里,穿着她最爱的月白衫子,手里捧着那本被抢走的医经。
千里外,老妪正在给灶里添柴。
火星子突然溅起来,烫得她缩手。
她抬头望着天,突然落了泪:“他爹,咱们孩儿...他还记着我。”
边关戍楼,老兵擦着长弓的手顿住。
他望着雪地里自己的影子,突然跪下来,额头碰着青石板:“娘,您看,我没当逃兵...我还活着。”
西岭断崖上,黑色巨门“吱呀”一声,裂开道缝隙。
腥冷的风涌出来,夹着细碎的呢喃:“疼...谁来救我...”
苏锦言拄着银针,望着那道裂隙。
她右目的青焰彻底熄灭了,可左眼里却烧起了更烈的火。
她摸出怀里的鼓皮,轻轻贴在唇上:“娘,您听见了么?”
风卷着光流从她身侧掠过,带起她腕间的白发。
那些被母鼓吞噬了百年的“愿”,此刻正顺着光流往回涌,像春潮漫过冻土。
天光未明时,残营外的雪地上响起整齐的脚步声。
秦九披着玄甲站在最前头,手里的火犁在雪地里划出深沟——那是要破冰的架势。
他回头望了眼校场,高台上的身影还立着,像根扎进雪里的针。
“列阵!”他吼了一嗓子,声音震得雪粒子簌簌往下落,“西岭脚下,咱们要让那些吃人的玩意儿,听听什么是——”
“人声!”
百余名士兵跟着吼起来。
他们眼里的灰败早没了,亮得像淬了火的刀。
晨雾里,那道金色的光流还没散,正裹着他们的声音,往西岭断崖的方向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