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雨势愈发急了,阿灰额角的冷汗顺着下巴砸在破碗沿上,“叮”的一声脆响撞碎了夜的寂静。
他手指深深抠进草席,脑海里那团混沌的黑雾又开始翻涌——自柳家试药时被灌下七毒散,这团黑雾便成了他与毒源的共鸣器。
此刻黑雾正朝着东南方剧烈扭曲成箭头状,他喉间腥甜上涌,抓过炭笔在墙上狂草:“北岭有毒雾动,方向京城!”
炭灰簌簌落在青石板上,他踉跄着撞开值房木门。
小竹正就着豆油灯整理明日的讲义,听见响动抬头,发间的银铃铛轻晃。
她看见阿灰泛红的眼尾和墙上歪扭的字迹,指尖猛地一颤,竹片笔“啪”地掉在地图上。
“阿灰?”她用手语比了个“毒”字,又指向北方。
阿灰喘着粗气点头,伸手在地图上划出三道蜿蜒轨迹——这是他从黑雾里抠出的模糊路径。
小竹的手指顺着他的指尖游走,突然停在第三道轨迹末端,抬头时眼底闪着灼光——那是离京城三十里的落马坡,正是前日苏姑娘说要设药庐分点的位置。
“吱呀——”
值房木门被风卷开半扇,苏锦言的身影逆着雨幕立在门口。
她发间的木簪沾着雨珠,青衫下摆洇了片深色水痕,却丝毫不掩眼底的锐利:“他们选在今晚动手。”
阿灰浑身一震。
他曾见过苏姑娘施针时的模样,可此刻她眼中的光比银针更利——那是前世被嫡姐推下悬崖前,她望着漫天星子时的决绝,也是前日灰烬凝成“医归天下”四字时,她抚过母亲残卷的温柔。
“小竹,带阿灰去阵心。”苏锦言反手将门闩扣上,指尖在案上轻点七下。
十名着月白短打的弟子鱼贯而入,每人袖中都露出半截淬火银针的冷光。
他们迅速围坐成圆,膝盖相抵,呼吸渐次同步成潮声。
小竹攥着阿灰的手腕坐进圆心,闭目时睫毛轻颤。
阿灰能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袖口渗进来,像团活火,将他脑中翻涌的黑雾慢慢熨平。“看见什么?”苏锦言的声音像浸了药汁的丝线,轻轻缠住每个人的灵台。
“雾...灰绿色的雾,沾着血锈味。”小竹的唇微动,声音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蝶,“陶罐...好多陶罐,符咒是倒着的,写着‘焚’字。”
十枚银针突然嗡鸣。
最外侧的弟子阿九猛地睁眼:“师父!
脉息乱了!“苏锦言却笑了,她解下腕间蓝布绳——那上面缠着的三十七根草茎还带着晨露的凉,”这不是乱,是共振。“她将蓝布绳系在小竹腕上,”用你的气络做引,把阿灰的感知传给所有人。“
苗疆净心坛上,郑承业的耳突然嗡鸣。
他猛地推开贴在耳边的铜瓮,指节捏得发白——那瓮中本应传来的是“蚀神烟”侵蚀经脉的细碎声响,此刻却混进了数十道脉动,像春蚕啃食桑叶般,正将他的毒雾轨迹一丝丝拆解。
“不可能!”他霍然站起,腰间的药囊撞在石案上,“那小丫头的医道再强,也不过是一人之力!”但铜瓮里的杂音越来越清晰,他甚至听见了女子的低喝:“东南位断!
补气三息!“
京城济世庐内,苏锦言咬破舌尖,腥甜漫开时,她将心鼎之力顺着蓝布绳渡入小竹体内。
十枚银针同时亮起幽光,映得每个人的脸都泛着青。
阿九调整呼吸的节奏,阵法中原本断裂的气络“咔”地接上,像久旱的河床重新淌过水。
千里外的北岭山谷里,黑衣人的火折刚凑到陶罐符咒前,突然胸口一窒。
他望着手中忽明忽暗的火光,耳边响起道极轻的声音,像春风拂过药田:“放下。”火折“啪”地掉在地上,他望着脚边的陶罐,喉间突然泛起熟悉的苦——那是幼时生病,阿娘喂他喝的止痢汤的味道。
“报——”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花姑子徒弟撞开济世庐院门。
她发间的银饰沾着露水,怀里抱着半片焦黑的陶罐:“三十名巫医在边境截住了毒队!
用封喉蛊封了所有罐口,可这...这罐子内壁刻着字!“
苏锦言接过陶罐,借着晨光看清那行小字:“凡传药者死。”她指尖轻轻抚过刻痕,突然笑出声。
这笑从喉间溢出,染了晨露的清冽:“他们怕的不是我,是人人都能成为医者。”
三日后,济世庐讲堂前立起一口新铸的铜钟。
钟身刻着“警世”二字,是苏锦言亲手写的。
当日午时,阿九撞响第一声,钟声悠扬,穿过九坊十八巷,惊起满树新燕。
而在城南三十里外的小村,刚当上村医的王二牛正攥着《庶民医简》发抖。
产婆急得直抹眼泪:“保不住了,血止不住!”他咬咬牙,照着书里的“固元三针”下针,可手刚碰到产妇腕脉,突然有股暖流顺着指尖涌进体内。
他抬头看天,只见一片焦黑纸灰正飘落在医简上,泛着若有若无的金光。
“生了!
是个带把的!“产婆的欢呼刺破晨雾时,苏锦言正在整理新收的弟子名录。
小萤姨端着药盏进来,盲眼泛着温和的光:“大人,今日又有七人来报名。”
“放着吧。”苏锦言低头在名录上画了道红圈——连续三日,都有十余名自称“路过的药农”来登记,其中一人的指腹有常年握药杵的茧,另一人腰间挂着苗疆特有的青竹药囊。
她指尖停在最后一行,窗外的桐花正簌簌落在“李三”两个字上。
清明前夕,小满抱着一摞报名册推开偏厅门时,突然“咦”了一声。
她翻到中间某页,只见原本空白的备注栏里,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晨时三刻,南山脚,药香引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