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的飞骑出了午门,马蹄铁叩在青石板上迸出火星。
刑部的通缉令用黄绢写就,“妖术惑众”四个朱字还带着墨香,便被快马送进各州府。
苏锦言正坐在济世庐的药柜前,指尖抚过新晒的断渊草。
小桃妹的轮椅碾过青砖缝里的月光,停在她身侧:“姐姐,南边来报,江陵城每日抬出百具尸体,太医院的人扎了三道帐子,连城门都不敢进。”
她扯断一根草茎,放在鼻端轻嗅。
草汁的清苦混着前世记忆翻涌——上辈子江陵瘟疫时,她被嫡姐锁在柴房,听着外头的哭嚎无能为力。
如今断渊草的微光还在掌心跃动,她将草屑碾碎在案上:“去江陵。”
“可刑部......”阿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这个总把药锄别在腰间的流浪医首领扒着门框,粗布短打沾着晨露,“他们封了三十三家医馆,说非太医院名录的都是妖道。”
苏锦言抬头,眼尾的红痣在烛火里忽明忽暗:“他们要封的不是医馆,是百姓的活路。
那我们便去最需要活路的地方。“她抓起案头的舆图,指尖按在江陵的位置,”阿草,把三百份《验药诀》拓片带上。
石弟弟,你收拾药囊——要带全辨毒的触诊石。“
小桃妹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少女的手因常年握笔而指节微肿,却烫得惊人:“姐姐,这是局。”
“我知道。”苏锦言反握住她的手,“他们烧我的人,我便用活人医死局。”
江陵的城门比想象中更腥。
苏锦言站在城外土坡上,望着城门口堆成小山的草席——每张草席下都裹着尸体。
守城士兵缩在门洞里,腰间的佩刀锈成黑褐色,见有人来,慌忙举起长矛:“退!
退!
没看这是疫区?“
“退?”阿草把拓片往怀里一揣,大步上前。
他裤脚还沾着苍梧山的泥,“你们让太医院的先生退到帐子里,让百姓的棺材堆到城门口,倒让我们退?”他扯开嗓子,“苏大夫来了!
能治瘟疫的苏大夫来了!“
几个跪在草席旁的妇人猛地抬头。
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踉跄着扑过来,指甲缝里还沾着死者的血:“大夫?
真的能救我儿子?
他才七岁......“她的手刚要碰苏锦言的衣角,又触电般缩回,”我脏,我身上有疫气......“
苏锦言蹲下身,握住那双手。
妇人的指尖像冰锥,她却握得更紧:“疫气不脏,人心才脏。”她转头对阿草道,“贴拓片。”
阿草应了一声,扛起竹梯就往城墙上爬。
拓片展开时,围观的百姓发出抽气声——朱砂写的“真医假医,由死人说话”十个大字,在晨雾里像团烧红的炭。
“开棺。”苏锦言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静潭。
守城士兵的长矛“当啷”落地。
那个头发花白的妇人颤巍巍指向草席堆最上面的一具:“这是张屠户家的小子,三天前暴毙的。”
棺盖掀开的瞬间,腐臭的气浪裹着尸斑扑面而来。
小桃妹别过脸,用帕子捂住口鼻。
苏锦言却俯身凑近,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掰开死者的嘴。
“肺腑皆黑。”她的声音冷静得像块玉,“这不是瘟疫,是腐心引。”
“腐心引?”人群里传来倒抽气声。
石药师弟弟突然冲过来,用手语快速比画——他是聋哑人,掌心却布满辨药留下的茧。
苏锦言翻译:“石弟弟说,腐心引是药正盟的秘毒,溶于水,服下七日发作,症状与瘟疫无异。”
“药正盟?”有人喊出声,“那不是太医院院判郑维舟的门生会?”
苏锦言直起身子,袖中银针在阳光下划出冷光:“他们用毒制造瘟疫,再用瘟疫抹杀民间医者。
这哪里是天灾?
分明是——“她指尖戳向城楼上的太医院黄旗,”人祸!“
人群炸了。
几个壮实的汉子冲过去掀翻草席,露出底下青紫色的尸体。“我家老父也是这样!”“我媳妇死前说喉咙像着火!”哭嚎混着骂声,像潮水般漫过城门。
“治!
现在就治!“苏锦言的声音盖过喧嚣。
她指向街角蜷缩的十个垂危者,“石弟弟,你用触诊石。
小桃妹,记录处方。“
石药师弟弟跪在地上,掌心贴上第一个患者的额头。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忽然抓起患者的手腕——腕间脉搏细若游丝,他却猛地抬头,眼睛亮得惊人。
他快速比画,小桃妹提笔如飞:“寒水石三钱,断渊草五片,童便为引......”
苏锦言的银针已经刺入第二个患者的风池穴。
银针尾端的红绳随着她的手起起落落,患者的喉间发出咕噜声,一口黑血喷在青石板上。
围观的百姓后退半步,又往前挤——黑血里竟裹着半枚指甲盖大小的毒囊。
“这是腐心引的毒核!”小桃妹举着药碗喊,“喝下去!”
三日后的江陵城,像被春风吹化的冻土。
苏锦言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望着台下。
二十八张退烧的脸在晨雾里发亮,六个吐过黑血的患者扶着门板笑,只有两具新棺材被轻轻抬走——比太医院同期的九成死亡率,少了整整八十四具。
“今日起,凡经我认证之医者,皆受律法庇护。”她的声音穿透晨雾,“若有敢伤一人,便是与天下医者为敌!”
小桃妹的轮椅碾过青石板,停在台下。
少女的残腿裹着粗布,却坐得笔直。
苏锦言取下鬓间的淬火银针,插入她掌心:“我虽残腿,但心未死。
今日起,我是朝廷认证医官。“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响得像钟。
“请授针!
请授针!“人群里爆发出轰鸣。
数十个穿着粗布短打、挽着药篮的身影挤出来,有白发的老妇,有脸上带疤的青年,齐刷刷跪在泥地里。
他们的手心里还攥着《验药诀》的拓片,边角被翻得卷了毛。
知府的官轿到城门口时,被人墙挡住了。
青衫说书人站在墙头上,竹板敲得山响:“你们封的是医铺,还是活路?
抓的是妖人,还是救命的人?“
突然,城门外传来马蹄声。
一个浑身甲胄的军官撞开人群,铠甲下渗出的血把护心镜染成暗红色。
他跪在苏锦言脚边,声音带着哭腔:“求苏大夫救我!
我中了顺意散的余毒......“
苏锦言的银针快如闪电。
刺入“极泉穴”的瞬间,军官喷出一口黑血,腥臭味里裹着细碎的金箔——顺意散,正是药正盟用来控制官员的秘药。
知府的官靴在泥地里打滑。
他望着军官逐渐平复的呼吸,又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医者,喉结动了动:“下官......愿签《医护令》。”
当夜,城中医寨的油灯亮如星子。
苏锦言将三百枚银针分发给各地代表。
每枚针尾都刻着极小的“苏”字,在火光里闪着暖光:“从今往后,谁持此针,谁便是医。
我不在时,你们就是我的眼睛与手。“
“当——”
钟楼的钟声突然响起。
十二声,不多不少。
苏锦言抬头,月光漫过她的眉峰。
这是当年太后被囚时,每日都会响起的报时钟。
她轻轻一笑:“这一局,轮到我们定规矩了。”
洛京皇宫最深处的冷香殿,红烛姑姑将最后一张安神灯配方投入炭盆。
纸灰打着旋儿飞起来,模糊了她眼角的泪:“娘娘,您等的人,真的来了。”
济世庐的更夫敲过三更后,后巷的狗突然狂吠起来。
守夜的药童揉着眼睛推开窗,却只看见墙根下有团黑影闪过——像极了带火折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