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墨汁一样浸染了校园,将白天的喧嚣冲刷得一干二净。
24小时自习咖啡馆里,只有咖啡机运作的低沉嗡鸣和偶尔响起的翻书声。
空气中弥漫着深度烘焙的苦涩香气,与窗外初秋的凉意交织在一起。
林枫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的拿铁已经失了温度。
他对面,李主任将一杯滚烫的美式咖啡推了过来,陶瓷杯底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像是在这片安静中投下了一颗石子。
“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有想法,有冲劲。”李主任的声音被刻意压低,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但你得明白,我不是不想改,可上面要的是‘满意度’,不是‘真相’。”
他没有给林枫反驳的机会,直接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照亮了他布满细纹的眼角。
屏幕上是一张色彩斑驳的数据后台图表。
“看这里,”他指着一串数字,“过去一个月,静音仓的总体空置率高达百分之四十三。但我们收回的‘满意度调查问卷’,回收率连百分之十五都不到。”
他顿了顿,像是要让这个数字的重量沉淀下来。
“而这不到百分之十五的问卷,几乎全部来自那些高活跃度的用户——也就是你们口中拥有‘无限使用权’的学生。他们的评价,清一色是‘非常满意’。”
李主任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满是无奈。
“我们都活在一个被精心筛选出来的现实里,林枫同学。系统只听它想听到的声音,而我的考核指标,就是让这个声音足够好听。”
林枫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他没有碰那杯美式,仿佛那份苦涩已经通过空气传递给了他。
他沉默着,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黑色U盘,轻轻地推到桌子中央,推向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这是我们团队花了一个月时间做的《静音仓使用公平性白皮书》。”林枫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没有丝毫的退缩,“里面包含了我们建立的数据模型,对超过一百名不同院系学生的深度访谈记录,以及我们设想的几种替代方案。李主任,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把这份报告作为补充材料,一起提交给明天的听证会。”
李主任的视线落在那枚小小的U盘上,仿佛它有千斤重。
他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看到了这群学生眼中的光,那是他年轻时也曾有过的,一种不计后果、只问对错的光。
但这光芒在现实的墙壁上撞了太多次,早已变得黯淡。
他犹豫了很久,久到咖啡的热气都快要散尽。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点头道:“好。但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报告里,别点名,听证会上,别把事情闹上热搜。让我……让我能体面地把这个错误认下来。”
听证会的会议室里,空气凝重得如同实体。
长条桌两边,一方是林枫、陈默和苏晚晴,另一方是几位校方行政代表,脸上挂着标准化的客气微笑。
主持会议的,是信息学院德高望重的赵老师,他作为第三方专家,神情严肃地翻看着手里的文件。
“……我们的分配系统采用业界领先的智能算法,完全自动化处理,不存在任何形式的人为干预或主观偏见。其核心目标是最大化资源利用率,确保每一位有需要的同学都能得到最高效的服务。”校方代表的发言稿念得抑扬顿挫,每一个字都透露出无懈可击的官方逻辑。
就在他准备结束陈词时,陈默突然举起了手。
他今天穿得格外正式,黑框眼镜下的眼神锐利如刀。
“请问,”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却异常清晰,“既然是智能算法,那它是否考虑过学生的离线因素?比如,有些同学需要长时间在外兼职打工,有些同学家庭经济负担重,无法承担校外自习室的费用,还有些同学可能因为突发的健康状况,连续几天无法使用线上系统。这些现实中的‘弱势’,算法能够识别并进行补偿吗?”
校方代表显然没料到会有如此刁钻的问题,他张了张嘴,支吾了半天,只挤出几句“系统会根据历史使用数据进行动态调整”、“我们鼓励同学合理规划时间”之类的空泛回答。
陈默没有追问,只是冷静地拿出一个U盘,连接到投影仪上。
屏幕上瞬间亮起,出现了一张A大校园的夜间热力图。
一个巨大的、鲜红色的区块,醒目地标记在图书馆主楼之外的露天走廊上。
“这是我们连续一周,在晚上八点到十点这个黄金学习时段,记录到的图书馆外走廊的背书人数分布热力图。”陈默指着那片刺眼的红色,“静音仓里是绝对的安静,但这份安静,是用外面这些同学的‘无处可去’换来的。他们因为抢不到一个座位,只能在秋夜的寒风里,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看书。请问,这就是系统所谓的‘最高效的服务’吗?”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那片红色像一团火焰,灼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
会议进入自由发言环节,一直沉默的苏晚晴站了起来。
她今天没有化妆,素面朝天,眼神却无比清澈。
“我的账号,拥有静音仓的无限优先使用权。”她一开口,就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校方代表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但我从没觉得这是一种特权,恰恰相反,我感到的是特权的耻辱。”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因为我知道,我能随时走进那个温暖安静的隔间,不是因为我比别人更努力,只是因为算法恰好‘偏爱’我。为此,我们也做了一份匿名问卷调查。”
她示意陈默切换投影。
屏幕上出现了一组冰冷的数据。
“在三百份有效问卷中,百分之七十八的受访者明确表示,他们曾因为反复抢不到静音仓,而最终放弃了需要长时间、深度沉浸的课题研究或论文写作。我们不是懒,也不是不够努力,我们只是……被系统判定为‘不值得服务’的那一群人。”
全场彻底寂静了,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最终,赵老师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了结论:“我建议,校方应立即暂停现有分配算法,并成立一个由教师、技术人员和学生代表共同参与的算法审计小组,对系统进行全面审查和修改。”
会议结束,人群渐渐散去。
李主任叫住了正要离开的林枫,他的表情比在咖啡馆时更加疲惫,但也多了一丝如释重负。
“下周一,学校信息中心将上线一个‘弱势通道’的测试版系统。”他递给林枫一张纸,“这是初步方案,你们推荐三名学生代表,直接参与后台的参数调试工作。”
林枫接过方案,却没有立刻答应。
他直视着李主任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还要一个承诺——所有算法的调整过程,必须在校园内网进行公示,全部后台操作日志,必须对算法审计小组开放,随时可查。”
李主任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们这群孩子,比审计局的人还要狠。”
但他最终还是拿起了笔,在那张方案的空白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承诺。
走在返回寝室的路上,夜风格外清爽。
头顶的梧桐树叶在路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林枫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来自陈默的消息。
信息很短,却让林枫瞬间停住了脚步。
“我刚才趁乱黑进后台看了一眼……他们真的在听证会前,从数据库里删除了一个字段——‘学号尾号’。”
林枫猛地抬起头,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悠悠飘落,擦过他的肩头。
他看着洒满一地的清冷月光,它们安静地铺在路上,像一场迟来了很久,也覆盖了太多秘密的雪。
胜利的喜悦在这一刻迅速冷却,一个更深、更冷的疑问浮上心头:在那个所谓的“智能算法”背后,究竟还藏着怎样简单而又粗暴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