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廉价牛油火锅底料与速食面饼混合的诡异香气,这气味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四年前那个手足无措的夜晚。
那晚,他们就是用这份“原罪之餐”,迎接了大学生涯第一次突击查寝。
此刻,寝室中央那张被无数次外卖油渍浸染过的方桌上,同样的场景正在复刻,只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最後一次了。
张野,一身腱子肉的体育生,率先举起手中的泡面桶,像托举着一枚沉甸甸的奖盃。
桶壁被热气烫得有些变形,他却毫不在意,粗犷的嗓音在小小的404寝室里回荡:“敬我们,四年没被开除!”
这句话像个信号,瞬间击碎了凝滞的空气。
赵子轩,那个自诩情圣却屡战屡败的家伙,笑得最夸张,他跟着举起泡面桶,镜片後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敬我,终於没在毕业前脱单!为广大单身女青年保留了最後的希望!”
陈默,寝室里最安静的存在,一如既往地没有说话。
他默默转身,打开了那台被他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效能堪比服务站的笔记本,将画面投影在对面白墙上。
一段影片没有任何预兆地开始播放,片名只有一行简洁的程式码风格字样:《404错误日志》。
画面第一个镜头,是军训时的张野,同手同脚走得正起劲,脸上是浑然不觉的刚毅。
接着,是赵子轩在厨房里试图炸个鸡块,结果引发小型火灾,浓烟中他灰头土脸的样子。
还有林枫,在某个昏昏欲睡的午後课堂上,头一点一点,最终额头与课桌亲密接触的特写。
甚至有陈默自己,一次深夜调试程式码,对着萤幕喃喃自语,错把bug念成了初恋的名字……一幕幕全是他们最狼狈、最愚蠢、最想删除的瞬间,配乐却是首温柔得能拧出水的钢琴曲。
起初是爆笑,笑得前仰後合,泡面汤都险些洒出来。
笑着笑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那些曾经让他们面红耳赤的“错误”,在温暖的音乐里,竟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成了他们独一无二的勳章。
影片结束,墙壁恢复一片纯白,寝室里只剩下轻微的吸气声。
林枫像是被这气氛触动,从床底下那个尘封的纸箱里,翻出了一张微微泛黄的A4纸。
那是他们大一刚入学时,在第一次寝室卧谈会上写下的“未来计画书”。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近乎庄严的语气轻声念道:“张野,开一家全国连锁的武馆,弘扬国粹。”他顿了顿,抬眼看着张野,然後在上面用红笔划掉,写下新的注解,“改成……城市应急响应与灾後救援培训中心创始人。”
张野咧了咧嘴,眼眶却有些红。
“赵子轩,”林枫继续,“创办一家情感谘询公司,成为万千少女的爱情导师,简称情圣cEo。”赵子轩尴尬地挠挠头,林枫的笔尖再次落下,“改成……‘真心话’公益热线,首席情感谘询志愿者。”
“陈默,超越乔布斯,打造真正属於中国的作业系统。”念到这里,所有人都看向那个沉默的青年。
林枫笔锋一转,写下一行更像是代号的文字,“‘夜归人’安全通讯协议,终身维护员。”
最後是林枫自己。
纸上原本的字迹很简单:“不挂科就好。”他笑了笑,提笔在後面重重地加上一句:“改成……‘敢出发就行’。”
四个人看着那张被修改得面目全非的计画书,先是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释然,有自嘲,更有对彼此成长的默契。
笑声落下後,寝室再次陷入一种复杂的安静,这一次,没有人再试图打破它。
“咚咚。”敲门声很轻,却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是隔壁班的苏晚晴,她手里拿着四个信封,有些腼腆地说:“宿管阿姨让转交的,说是……家信。”
家信?在这个通讯发达的年代,这两个字显得如此古老而郑重。
四人面面相觑,接过了信。
林枫拆开信封,熟悉的字迹来自母亲。
信不长,前面是些注意身体、好好吃饭的叮嘱,但在信的末尾,那行字却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里:“儿子,你总说自己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可当我们在新闻上看到你们做的事时,我和你爸,都哭了。”
什麽新闻?林枫的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信纸。
邻座的赵子轩,那个总是嘻嘻哈哈的家伙,读着读着,肩膀突然开始颤抖。
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献宝,又像是炫耀自己最脆弱的伤口:“我爸……他……他第一次夸我‘有出息’了。”话音未落,一颗泪珠砸在了信纸上,迅速晕开了墨迹。
陈默始终低着头,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读完,然後将信纸异常小心地、一丝不苟地对摺好,再对摺,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轻轻放进了口袋。
他的手边,正放着一个黑色的U盘,上面用白色标签贴着四个字——“终焉の黎明”。
信纸方块,就静静地躺在这个U盘旁边。
这时,一直默默记录着这一切,被他们戏称为“404专属战地记者”的老猫,终於放下了手里的泡面,重新架起了他的单反相机。
镜头对准了四人,他低声说:“毕业影片的最後一镜,想说点什麽?”
张野抹了把脸,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镜头吼道:“江湖路远,404常在!”
赵子轩举起泡面桶,泪痕未乾的脸上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认真:“愿天下有情人,都敢说真话!”
陈默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直视镜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代码会过时,Id永不注销。”
林枫看着他三个最好的兄弟,忽然觉得胸口有什麽东西满溢出来。
他笑着,眼里却泛起了潮气,望向镜头,也望向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不是什麽卧龙凤雏……我们是,彼此的光。”
“砰!”
四个泡面桶重重撞在一起,滚烫的面汤溅了出来,在灯光下像一场微型的、短暂的星光雨。
夜渐深,人终散。
老猫关掉相机前,鬼使神差地,又对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寝室拍了最後一眼。
墙上那句用马克笔写的“404永不毕业”依旧醒目,张野床底下的帆布旅行包静静地躺着,似乎在等待它的主人。
而陈默的电脑没有关机,萤幕保护程式短暂消失後,露出一个简洁的黑色介面,正中央,一行绿色的字元刚刚跳出,清晰得让人心悸:
同步完成。下次登录时间:未知。
老猫愣了几秒,随後轻轻按下了快门。他为这张照片想好了名字。
这一帧,叫“未完待续”。
而此刻,寝室窗外,夜色正被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包裹着。
林枫的床上,手机萤幕无声地亮起,一条没有来电显示的短信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有两个字:
“就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