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掌心震得发麻时，林枫正低头数着天台上的水泥裂纹。
晨光刚漫过对面教学楼顶的“厚德博学”校训石，把裂纹里昨夜积的雨水照得发亮。
他摸出手机，屏幕上“热门推送”四个字泛着刺目的金红，像块烧红的烙铁。
指尖悬在消息上三秒，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标题《“404精神”获官方认证！
首批青年先锋队授旗仪式明日举行》的黑体字先撞进眼睛，配图里大牛妹站在礼堂台上，蓝西装的肩线笔挺得像军训时的张野。
她低头念稿，右手举在胸口，食指和中指生硬地翘起——那是上周在美容院，她用口红写“404教室，准时开讲”时的手势，当时她涂着剥落的粉色甲油，指尖还沾着口红印，现在却被擦得干干净净，连指节都绷得发白。
“叮”的一声，张野的语音弹出来：“枫子你看推送没？我刚问了夜市刘婶，她说大牛家昨晚被社区送了两箱油米，今早她妈就把美容院那面墙刷成‘新时代文明实践点’了。”
林枫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手机边缘，屏幕自动切到直播回放。
他逐帧拖动进度条，大牛妹的嘴唇开合在“感谢政府引导我们找到发声渠道”的字幕上，可放大十倍后，她的口型分明在说“我们自己找到的”。
后槽牙咬得发酸，他想起三天前大牛在群里发的语音：“咱这课又不犯法，怕啥备案？”现在那语音还躺在“夜学群”的999+消息里，被顶到了最下面。
“叩叩”，天台铁门响了两声。
赵子轩的脑袋探进来，胡茬没刮干净，眼下青黑得像被打了一拳：“我联系了老马叔和阿勇哥，昨晚十点社区分别找他们谈的。老马说对方端着茶，说‘老哥哥您这把年纪，就别跟着小年轻折腾’；阿勇更绝，直接甩了张‘活动安全责任书’，说不签就停他电动车充电卡。”他晃了晃手机，“还有微光学堂App，我刚刷到《社会契约论》的课程封面变成了《职场礼仪》，点进去全是推销积分换鸡蛋的广告。”
楼下突然传来陈默的吼：“都上来！”
三人挤进404时，陈默的电脑屏幕亮得刺眼。
他敲着键盘，代码像绿色瀑布倾泻：“我逆向解析了App新版本，后台权限移交了信衡科技——就是去年想封我们投影系统的那家公司。”他调出Ip追踪界面，红色箭头直指“市社会治理创新办公室”，“更绝的是正能量积分系统，看这个——”他点开用户协议，“每看十分钟《情绪管理》送鸡蛋，看《哲学导论》直接扣信用分。”
手机在林枫口袋里震动，备注“苏晚晴”的名字跳出来。
他接起来，礼堂扩音器的电流声先涌了出来：“林枫，明天的授旗仪式，你和室友们作为发起人，该来。”
“所以你们把火关进玻璃罩，就叫保护？”林枫望着窗台上大牛妹送的歪扭灯泡——那是她用美容院废弃的玻璃胶做的，现在灯泡下多了张“文明示范寝室”的铜牌，“我看见大牛的口型了，她在说‘我们自己找到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苏晚晴的声音低了下去：“你以为那些约谈是威胁？是他们在保人！上次投影事件差点定性成非法集会，现在有了‘青年先锋队’的壳，至少能保夜学群不被封。”她吸了吸鼻子，“小舟明天会代表‘手语证言团’发言，她等这一天三年了，从她爸生病没法送她去特殊学校开始。”
挂电话时，林枫听见她补了一句：“她现在在后台彩排，笑得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甜。”
授旗仪式当天的礼堂飘着消毒水味。
林枫缩在第三排角落，领带勒得脖子发疼——这是张野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正式行头”，标签还没撕。
他望着舞台中央的金色授旗台，“青年先锋队”的锦旗垂着，流苏在空调风里轻轻晃，像根悬着的绳。
“后勤组把背景板摆正！”张野穿着藏青马甲从后台窜出来，冲林枫使了个眼色。
林枫摸出兜里的微型耳机，赵子轩的声音立刻挤进来：“观众席第三排左数第七个，我在他助听器里装了录音模块，现在他手机在播《职场礼仪》，但后台传出来的原音是阿勇哥的夜送课程录音——被消音处理过。”
大屏幕亮起时，林枫的指甲掐进掌心。
纪录片里，穿外卖服的骑手举着《唐诗三百首》说“我要学”，可他分明记得，真骑手大刘昨天在群里发消息：“他们找我拍这个，给了五百块，我说我没上过课啊，他们说‘你长得像’。”镜头切到骑手送课的画面，背景里那家贴着“404教室”灯牌的便利店，现在挂着“文明实践流动站”的红布。
“下面有请手语证言团代表，周若舟同学。”主持人的声音像涂了层蜜。
林枫抬头。
小舟穿着和大牛同款的蓝西装，站在聚光灯下，发梢沾着发胶，贴得整整齐齐。
她的双手在身侧微微发抖，像两片落在电线上的叶子。
主持人介绍她是“从聋哑边缘青年成长为正能量宣讲员的典范”时，她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像被点燃的灯。
“感谢党和政府——”
她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同时，全场手语翻译的手同步抬起。
可就在“政府”两个字出口的瞬间，她的双手猛地扬高，手指翻飞的速度快得让翻译们跟不上：“这不是我们的故事！他们删掉了老马叔的宪法朗读，抹去了阿勇哥的夜送课程！我们的课是在桥洞下、快递车里、美容院的玻璃上开的，不是在——”
翻译席传来“哐当”一声，是哪个年轻翻译碰倒了水杯。
三秒后，最边上的女翻译悄悄比出“你说得对”的手势。
后台突然黑了屏，阿雪——那个总在夜学群里帮人修电脑的姑娘，正攥着被拔掉的直播线，朝舞台方向用力点头。
林枫的耳机里炸开一片杂音，赵子轩的声音混着尖叫：“我录到了！原音里她根本没说‘感谢’，是后期配的音！”张野从后台冲出来，额头沾着亮片：“小舟被工作人员拉去休息室了，但她临走前塞给我这个——”他摊开手，掌心里是半块粉色口红，和美容院墙上那道“404教室”的颜色一模一样。
散场时，夕阳把礼堂外的“文明实践点”牌子照得发红。
林枫摸出手机，点开小舟的演讲录像——画面在她喊出“这不是我们的故事”时卡住，可慢速回放里，他看见她的右手小拇指微微勾着，那是他们夜学群的暗号：“真相在继续”。
夜风掀起他的衣角，口袋里的口红硌着大腿。
远处，那辆贴满课本封面的货车又开动了，车尾灯的红光里，他好像看见桥洞下的手电光、快递车上的台灯、美容院玻璃上的口红印，正跟着货车一起，在暮色里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