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站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巨幅地图前,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在地图上剖开一条通路。
“传令!”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打破了帐内的僵局,“第一,命所有水军、工兵,继续不懈尝试,寻找一切可能渡河的地点与方法,记录水势变化,绘制详细水文图!”
“第二,命后军加快粮草转运速度,确保大军供给无虞!同时,多派斥候,沿河上下游百里范围仔细侦查,勿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第三,命各营加强戒备,轮番休整,保持士气!告诉将士们,天佑大唐,必有渡河之策!”
“臣等遵旨!”众将精神一振,齐声领命。虽然具体的渡河方法仍未找到,但皇帝清晰果断的指令,无疑给迷茫的众人指明了方向,稳定了军心。
众臣领命而去,帐内只剩下李世民与寥寥几名心腹近臣。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李世民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深思。
长孙无忌轻声道:“陛下,是否要考虑……暂缓进军,甚至……”
“不可能。”李世民断然打断他,目光依旧紧锁地图上的辽水,“朕,御驾亲征,天下瞩目。若初临大敌,便畏缩不前,岂不为高句丽所笑,为天下所轻?此战,有进无退!”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定:“前隋三征而不克,朕若连辽水都过不去,何谈平定辽东?此非仅为疆土,更为国格,为朕之誓言!”
他走到帐门边,掀开帘幕,望着外面漆黑如墨的夜空,以及远方那永不停歇的、如同巨兽咆哮般的辽水涛声。寒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冰冷刺骨。
“你们都退下吧,”李世民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朕想独自静一静。”
长孙无忌与李积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虑,但终究没有多言,躬身退出了御帐。
帐内,只剩下李世民一人,他回到案前,却没有坐下,只是背负双手,缓缓踱步。
案上,摊开着辽东的地形图,旁边还放着几份前朝征讨高句丽的失败战例记录。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条代表辽水的蓝色曲线上,只觉得那线条如同一道深深的伤疤,刻在他的宏图之上。
“辽水……辽水……”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在与一个无形的对手对话。
他回想起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
少年从军,助父起兵晋阳,扫灭薛举、刘武周、王世充、窦建德……多少强敌,多少险境,他都一一踏平。玄武门之变,更是于绝境中奋起,逆转乾坤,登临帝位。登基之后,励精图治,虚心纳谏,开创这贞观盛世,四夷宾服,共尊“天可汗”。
难道,今日,真要被困在这辽水之畔,让一生的辉煌,在此蒙尘?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混合着强烈的不甘,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他走到帐边,再次望向那片黑暗。营寨中的灯火,在狂风中明灭不定,如同他此刻的心绪。远处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口令声,与辽水的咆哮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悲壮而压抑的夜曲。
他知道,此刻,十数万将士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这座御帐之上。他们的希望、恐惧、疑虑,都系于他一身。他不能流露出丝毫的动摇。
可是,出路究竟在何方?
李世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水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帝王,是统帅,他必须找到办法。
“天时?地利?人和……”他喃喃自语,“朕已占人和,天时却不在我,地利更为敌所据……莫非,真要祈求神明相助不成?”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他李世民,向来信奉的是“民为邦本”,是“人定胜天”,何时需要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灵?
然而,面对这近乎绝望的现实,一丝平日里绝不会有的念头,还是悄然滋生。
他回到案前坐下,拿起一份文书,试图批阅,却发现心神不宁,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辽水的咆哮,无孔不入,仿佛就响在他的耳边,敲打在他的心头。
时间,在沉重的寂静和喧嚣的水声中,一点点流逝。夜,深了。
李世民终于感到一阵难以抗拒的疲惫袭来。他揉了揉紧蹙的眉心,决定暂且休息。或许,在梦中,能暂时逃离这现实的困境。
他躺在御榻上,合上双眼。帐外,风声、水声、更楼声,依旧清晰。他的意识在极度的困倦与焦虑中渐渐模糊,仿佛沉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浑黄的波涛之中……
也就在这半梦半醒、现实与虚幻的交界之处,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狂风与水啸的异样声响,或者说,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而沉静的气息,似乎正从那奔腾咆哮的辽水深处,缓缓弥漫开来,悄无声息地接近着这片笼罩在愁云惨雾中的大唐军营,接近着那位心潮起伏、难以安眠的帝王。
转回天,一整天李世民一个人纵马在河边跑了很远,直至夜幕再一次降临。
御帐之内,牛油巨烛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清晰可闻。那稳定却微弱的光晕,竭力驱散着从帐幕缝隙渗入的、仿佛带着辽水湿气的黑暗,却难以照亮每个人眉宇间凝结的沉重。
李世民已褪去明光铠,只着一袭寻常的赤黄常服,但那份属于帝王的威仪与此刻身为统帅的压力,却比任何甲胄都更沉重地笼罩在他周身。
他端坐在临时铺设的御座之上,面前巨大的帅案上,摊开着那张描绘得极为精细的辽东舆图。代表辽水的那道浓重墨痕,此刻在烛光下,更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将他的宏图生生割裂。
英国公李积、司徒长孙无忌、江夏王李道宗、左卫大将军阿史那思摩、营州都督张俭等文武重臣,分列两侧。
每个人都正襟危坐,目光或凝于地图,或低垂看着脚下的毡毯,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那帐外永无止息的、闷雷般的辽水咆哮,透过厚厚的帐幕,持续不断地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与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