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大早,回归了赫斯佩拉星的赫斯佩拉第一步兵团的瓦尔拉·基拉政委,少见的没有立刻投入堆积如山的军务或训练,而是坐在那间分配给她和“某个男人”的房子里,面对着那个几乎被遗忘的梳妆台。
这梳妆台堪称这房子里最无用的物件之一。在星界军兵团的生活里,脂粉与铅华早已让位于枪油与尘土。但今天,瓦尔拉需要它。
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即便经历了由机械教以及兵团里技术十分优越的机械教贤者法尔-07共同提供的、效果显着的延寿手术,时间的刻刀依旧无情地留下了痕迹。
眼角的细纹或许被抚平了些许,但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碧色眼眸深处,沉淀了太多十五年来积攒的思念与风霜。
最显眼的,莫过于她那头曾经如同炽热的赤铜般耀眼的红色短发,如今鬓角处竟也悄然侵染了几缕仿佛精心挑染般的灰白,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重量和十五年的漫长等待。
她轻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打开了由行星总督卡西亚·格雷夫所推荐,但却尘封已久的化妆盒。
她要化妆,要以最有活力、最精神的姿态,去迎接今天那个特殊的“接收任务”——去接被审判庭舰艇“押送”回来的某个无法无天的海盗团团长,去接被帝国行政部正式承认、身份煊赫的行商浪人贵族,去接某个……属于她的,让她苦苦寻觅了十五年的混蛋大英雄。
……
赫斯佩拉星,一个在公转与自转周期上与神圣泰拉极为相似的星球,为归来的游子和驻守的人们提供着某种熟悉的节律。
当然,相似并非相同,若严格按照泰拉标准时计算,赫斯佩拉的一天拥有二十五个小时。
因此,这里的午夜终结与白昼开启的标志,并非凌晨12点,而是独特的凌晨13点。
此刻,正值凌晨13点。瓦尔拉独自一人,站在那片曾经见证过奇迹、也见证过离别,更曾感受到那只手紧紧握住她、传递力量与决心的星空下。
夜风微凉,拂过她特意整理过的军装常服。
她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指甲几乎要嵌入手掌,仿佛要重现当年那只手带来的触感与力度,借此压制住胸腔里那颗不受控制、激烈跳动的心脏。
终于,低沉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撕裂了夜的宁静。
一艘线条冷硬、涂装漆黑、如同移动堡垒般的审判庭巡洋舰——“绝对裁决号”,在引导灯的照射下,如同降临凡间的黑色神只,缓缓降落在指定的泊位上。
舰体上巨大的审判庭徽记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压迫感。
13点05分,舱门开启,陆陆续续有人员走下。为首的是艾德琳·弗罗斯特审判官。她依旧是十年前前来调查张远行踪时那副冰冷精确的模样。
银白短发一丝不苟,黑色审判官长袍与精工动力甲勾勒出挺拔而充满压迫感的身姿。
然而,仔细观察,或许能发现她行走时步伐比往常略显急促和一丝微不可查的僵硬。
两位女性官员在泊区边缘进行了简短而高效的对接核实,艾德琳的声音冰冷而公式化,仿佛在处理一件与她个人毫无瓜葛的公务。
但瓦尔拉能感觉到,这位审判官银灰色眼眸在与自己接触时,似乎比十五年前更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尤其是当目光偶尔扫向正在开启的舱门时,那深处仿佛有怒焰跳动。
13点10分,她等待了十五年的那个身影,终于再次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他出现了,就在舱门完全洞开的光影中。比起记忆中那个在格鲁夫-九星上,在那人类的废墟中带领着兵团挣扎求存、在赫斯佩拉力挽狂澜的男人,他确实清瘦了些许,脸颊的线条更加硬朗,带着明显历经长久折磨的痕迹。
身上穿着一套明显不合身的星界军军官制服,扣子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不算崭新的衬衣。
最显眼的,是他手腕上那副闪烁着微弱能量光泽的重力拘束装置。
然而,这一切的狼狈,都被他脸上那灿烂的、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笑容所掩盖。
隔着一段距离,他一眼就锁定了瓦尔拉,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惊喜和炽热的光芒。
他甚至毫不在意两旁比他高出近两个头、全副武装的审判官私兵,高高举起被拘束的双手,像个终于放学见到家长的孩子一样,朝着她用力地、大幅度地挥舞着,笑容越发张扬。
那一刻,瓦尔拉猛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下颌线收紧,强行将某种她不愿承认的、温热酸涩的液体逼退回去。
十五年……整整十五个标准泰拉年!
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她随着赫斯佩拉星第一步兵团在星海间“流浪”,参与了无数场大小不一的战役,清剿过异形残余,镇压过因此番剧变而滋生的异端教派。
她以铁腕和坚定的信仰管理着军团,军衔随着战功累积,肩上的责任也越来越重。
这一点在伊格纳特老政委魂归黄金王座后尤为明显。
但无论战事多么紧张,军务多么繁忙,只要稍有喘息之机,她都会利用一切渠道,向途经之地的贵族、地方防御部队、行商浪人,甚至是远离帝国光辉的蛮荒世界游民,反复询问同一个问题。
“你们是否见过一个男人?黑发,个头不算高,看起来甚至有些瘦弱,但强得离谱,行事风格……呃,非常接近绿皮。不,我找的不是畸形的绿皮,我说就是普通的人类!是明显到最标准的人类骨骼模板框架的人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希望一次次燃起又熄灭。直到……
13点13分,张远被两名审判官私兵一左一右“架”到了瓦尔拉面前。
那重力拘束器在他手腕上显得像个可笑的玩具。
他依旧保持着那副没心没肺的微笑,眼神亮晶晶地看着瓦尔拉,仿佛在说“看,我回来了”。
望着他这熟悉的表情,瓦尔拉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还是那么恶趣味,明明对他而言,那所谓的重力拘束器,恐怕连塑料圈都比不上。”
这念头让她紧绷的心弦稍微松了一丝。
思绪不由得飘回到五天前。
当时,刚刚结束一次外围清剿任务、跟随军团主力返回赫斯佩拉星休整没多久的她,突然被赫克特·瓦洛团长和伊利亚·瑞卡兹副团长匆匆找到。
两位团长脸上罕见的急切让她心头一紧,还以为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危险事故。
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但脑中已经风暴迭起。
她赶忙询问:“二位团长如此慌张,是星系内哪颗附属星球发生叛乱了?还是以前的那支虫巢舰队又卷土重来了?……又或者是……帝国中央终于无法容忍我们这颗资源丰富的星球的特殊地位,决定收回免税特许,甚至要追究责任了?”
想到最后一个可能,她的指尖都有些发凉。
“啊,都不是,您先冷静一些,瓦尔拉政委,这一次真的是好消息。”
已经晋升中校、愈发沉稳干练的瑞卡兹副团长赶忙上前一步,语气温和地安抚道,他似乎看出了瓦尔拉瞬间的慌乱。
而看上去如山石般沉稳的瓦洛团长,此刻脸上却带着与他外表严重不符的、近乎促狭的笑意,他拍了拍瓦尔拉的肩膀,声音洪亮:“放心吧,朗费罗女士,这确实是天大的好消息,而且,与你息息相关。”
“朗费罗……女士?”瓦尔拉瞬间捕捉到了这个不同寻常的称呼。
她猛地捂住嘴,碧色的眼眸瞪得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目光在瓦洛和瑞卡兹脸上来回扫视,寻求确认。
两人相视一笑,肯定地点了点头。瓦洛团长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如释重负的欣慰:“没错,是真的。而且是审判庭直接带来的官方消息,程序上无可挑剔。相应的通知和文件,估计现在已经传到了你的个人加密频道。甚至由于,刚才都在巡查,所以我们一直没有找到你,你是最后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
说完瓦洛团长,在给了瓦尔拉一段思考的时间后,继续补充,“好了,消息通知给你了,我得赶紧去约束以‘铁拳’和‘鹰眼’那两个莽夫为首的‘张远狂热粉丝团’了,再晚点,我怕他们要把军械库给拆了演练欢迎仪式。”
他摇了摇头,语气无奈却带着纵容。
说完,两位团长便转身离去,留下瓦尔拉一个人矗立在原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惊喜填满,需要时间静静消化这跨越了十五年的音讯。
……
思绪被拉回现实。
艾德琳审判官亲自上前,用一组复杂的密码指令解开了张远手腕上的重力拘束器。那装置“咔哒”一声脱落,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几乎在拘束器脱落的瞬间,没等张远开口说出那句酝酿已久的、肯定带着同样蕴含着思念的话,瓦尔拉猛地向前一步,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的拥抱用力而迅速,带着十五年的担忧、寻觅、委屈和如释重负。
她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闻到了星际尘埃、陈旧金属以及一丝属于他本身的、久违的气息。
鼻子一酸,强忍了半天的泪水终于还是冲破了防线,但她迅速而隐蔽地在他肩头的衣料上蹭去,然后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清晰坚定的声音,低语道。
“欢迎回来。”
张远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那故意做出来的轻松的笑容软化了下来,他抬起刚刚获得自由的手,轻轻地、回抱住了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星空之下,审判庭的舰艇如同沉默的巨兽,远处的基地灯火通明。
十五年的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压缩,又被悄然抚平。
新的故事,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