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的光线很暗,只有车帘缝隙漏进的几缕晨光,在青石板地面投下狭长的亮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木香,混着萧澈身上的墨气,形成一种清冽却压迫的气息,让沈清歌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 她坐在车厢最角落的软垫上,手里攥着盏早已凉透的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的冰裂纹。
对面的萧澈正低头翻着一卷兵书,玄色锦袍的袖口垂落,露出半截冷白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手指翻过书页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清歌的目光落在那卷兵书上,封皮烫着暗金的“北疆防务”四个字,边角有些磨损,显然是常被翻阅的。她忽然想起母亲医案里夹着的纸条,外祖父曾写过“澈儿兵法天赋异禀”,当时她还不解“澈儿”是谁,如今看来,指的便是眼前这位靖王。
车厢里的沉默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沈清歌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撞得耳膜嗡嗡作响,她几次想开口问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确定,眼前这人究竟是敌是友。
“上次在宫中,你弹的《梨花辞》,”萧澈忽然合上书,目光落在她紧攥茶杯的手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曲调中有林尚书当年的风骨。”
沈清歌握着茶杯的手猛地收紧,冰凉的瓷面硌得指节生疼。她抬眼时,撞进萧澈深不见底的眼眸。
“你外祖父林尚书在世时,”萧澈的指尖在兵书卷首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曾教过本王兵法。他老人家最喜在梨树下讲学,说‘兵法如医理,攻守进退皆需对症’。”
“殿下与外祖父……倒是亲近。”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惊疑,杯中的残茶晃出细碎的涟漪,“我对外祖父的事,大多是听母亲说的。”
萧澈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只是唇角勾起个浅淡的弧度:“林尚书常说,他女儿继承了他妻子的医道,却可惜是个女儿身,否则定能在朝堂上有番作为。”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沈小姐觉得,你母亲的医道,如何?”
沈清歌的呼吸骤然一滞。他这是在试探! 她攥紧茶杯的手更用力了,指腹几乎要嵌进瓷面的裂纹里:“母亲医术平平,不过是些治头疼脑热的法子罢了。”她刻意说得轻描淡写,眼角的余光却紧盯着萧澈的反应。
萧澈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重新翻开兵书,声音又恢复了先前的平淡:“是吗?本王倒听说,林夫人年轻时当年曾为军中研制过治箭伤的药膏,救了不少将士的命。” 这句话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沈清歌的伪装。她猛地抬头,撞进萧澈了然的目光里,那里面分明写着“我知道些什么”。
车厢里的沉默变得更加尴尬,连漏进的晨光都像是凝固了。沈清歌的后背沁出冷汗,黏住了月白旧衫的布料,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人知道的,或许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
他是在提醒她,他清楚林家的底细?还是在暗示,他能帮她查明真相?
“马车快到了。”萧澈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掀开车帘一角,外面的光线涌进来,照亮他下颌线的冷硬轮廓,“清虚观后山的竹林,是观察前殿的最佳位置。”
沈清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马车正行驶在一条蜿蜒的山路上,两侧的竹林密得像绿色的墙,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殿下怎么知道……”她的话没说完,就被萧澈打断。
“本王来此,是查私盐走私案。”萧澈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扫过远处清虚观的飞檐,“有线索说,源头就在这观中。”他忽然转头看她,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沈小姐恰巧也来此,倒是巧得很。”
他果然是冲着私盐来的!可他为何要告诉自己这些? “母亲的忌辰快到了,”她稳住心神,语气尽量自然,“想来给她求支平安签。”
萧澈没再追问,只是淡淡“嗯”了一声,那声气里听不出信没信。他放下车帘,车厢重新陷入昏暗,只是那层尴尬的沉默里,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像是无形的棋盘上,双方都已落了第一子。
马车行至清虚观后山的竹林外停下,萧澈示意车夫在原地等候,自己则率先跳下车。沈清歌跟着落地时,脚下的碎石硌得她踉跄了一下,萧澈伸手想扶,她却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萧澈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转身往竹林深处走:“跟紧些,这里的路不好走。” 沈清歌望着他的背影,玄色锦袍在翠绿的竹林里格外显眼。
她咬了咬唇,快步跟了上去。 竹林里的光线更暗了,高大的竹秆遮天蔽日,只有零星的阳光穿过叶隙,在铺满枯叶的地面投下斑驳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混着竹叶的清香,沈清歌却觉得后颈发凉,总觉得暗处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刘嬷嬷进去了。”萧澈忽然停在一丛茂密的箭竹后,侧身示意她来看。 沈清歌拨开竹叶望去,只见观侧的角门虚掩着,刘嬷嬷正提着那个缠红绸的食盒,鬼鬼祟祟地往里钻。
萧澈从怀里抽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后是幅手绘的清虚观地形图,后殿的位置用朱砂画了个圈,旁边标注着“秘道”二字。
“清虚观中的明镜道长年轻时曾在北疆军中待过,”他的指尖点在那个红圈上,语气冷冽,“本王查过,他与当年负责私盐走私的将领往来密切。” 沈清歌的心头剧震。原来萧澈早已查到明镜道长头上!那他之前的试探,难道是在确认她是否知道这些?
“殿下早就怀疑这里了?”她抬头看向萧澈,目光里带着探究。
萧澈的目光落在她鬓边的梨花银钗上,那半朵梨花在斑驳的光影里泛着冷光:“林尚书当年就是因为查到私盐案牵连甚广,才被人下毒而亡。”
他忽然转头,眼神锐利如刀,“你母亲的死,恐怕也与此有关。”
“殿下早知道了?”沈清歌的声音发颤,眼底的泪在打转。
“的确,本王早就知道,但证据难寻。”萧澈的声音沉了沉,“参与之人大多身居高位,牵一发而动全身。本王需要确凿的证据,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他看着沈清歌泛红的眼眶,语气缓和了些,“你母亲的医案,是不是记了些什么?”
沈清歌看着萧澈深邃的眼眸,忽然分不清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他是真想为外祖父和母亲翻案,还是想利用她,达成自己的目的?
竹林里的风忽然大了,竹叶哗哗作响。沈清歌的目光与萧澈相撞,两人的眼神里都藏着未说出口的试探,像两柄尚未出鞘的剑,在这寂静的竹林里,无声地较量着。
“观里的钟声快响了。”萧澈忽然收回目光,指了指地形图上的秘道入口,“我们从这里进去,能直抵后殿的药圃。”他顿了顿,看向沈清歌时,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你若信不过本王,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小姐,眼下怎么办?”春桃问沈清歌。
“春桃,你代替我去观里求平安签。到时候我们在马车上汇合。”
“好,春桃知道自己跟过去也是累赘。不过,小姐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我知道了,春桃!”
之后,沈清歌转头跟萧澈说:“殿下,我们走吧。我母亲留下的线索,不能白白浪费。”
沈清歌想无论萧澈的目的是什么,至少此刻,他们要查的是同一件事,要对付的是同一批人。
萧澈的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像错觉。他率先钻进密道入口的藤蔓里,玄色锦袍的下摆被荆棘勾住,却浑不在意。
沈清歌深吸一口气,跟着钻了进去。 密道里一片漆黑,只有萧澈腰间的玉佩反射着微弱的光。沈清歌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前方萧澈沉稳的脚步声,在这狭窄的通道里,形成一种奇异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