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可汗金帐不远的一顶华丽而略显凌乱的帐篷内,阿古拉公主正被迫履行着她的惩罚——禁足抄写《蛮族法典》。
厚厚一卷用古老鞣制工艺处理的羊皮纸摊开在铺着华丽波斯地毯的矮案上,上面密密麻麻地用墨汁书写着黑狼部世代相传的律法与训诫,字迹古朴而威严。案角堆放着一叠已经抄写了不少的崭新羊皮纸,墨迹未干。
阿古拉跪坐在案前,心不在焉。她手中握着一杆狼毫笔,笔尖却久久未曾落下。翠绿色的骑射服换成了相对居家的丝绒长袍,但发间依旧缀着金铃。她浅金色的瞳孔没有焦距地落在那些晦涩难懂的律条上,眼神飘忽,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笔杆,将上好的狼毫捻得有些分叉。
一旁的侍女垂手恭立,大气不敢出,只能小心翼翼地偶尔为她磨墨,添灯油。
帐内很安静,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王庭为即将到来的黑风口之战而紧张备战的喧嚣——那是战马不安的嘶鸣、铁甲碰撞的铿锵、战士集结的号角与沉重的脚步声。
这些声音,不断撩拨着阿古拉那颗被束缚的、躁动不安的心。
她的思绪早已飞出了这顶令人窒息的帐篷。
她忽然觉得,案上这厚厚的、象征着束缚与惩罚的《蛮族法典》是如此的可笑与苍白。抄写一百遍?面壁思过?这些外在的惩罚,怎能及得上那人一番话带来的、内心翻天覆地的震撼与醒悟?
真正的“法典”,或许从来不是写在羊皮卷上的冰冷文字。
就在这时,帐外隐约传来一阵更加清晰急促的马蹄声与几声高昂的呼喝,似乎是巴图哥哥正在调派最后的精锐骑兵队,准备随靖王出征。
黑风口……沈姐姐……她也要去!去那最危险的地方!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阿古拉!
她猛地抬起头,浅金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豁然开朗的、急切的光芒!沈姐姐那样聪慧勇敢,要去帮助兄长和靖王,去面对真正的危险!而自己呢?却被困在这里,对着这些无用的故纸堆浪费时间!抄写这些法典有什么用?!它能教会自己什么是真正的对错吗?能让自己像沈姐姐那样赢得所有人的尊重吗?能帮助到那些即将奔赴战场的勇士吗?
不能!
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冲动瞬间攫住了她!
“啪嗒!”
一声清脆的响声打破了帐内的沉寂!
阿古拉猛地将手中那杆昂贵的狼毫笔往案上重重一掷!墨汁飞溅,在昂贵的羊皮纸上染开一大团难看的污渍!
紧接着,在侍女惊愕的目光中,她霍然起身,一把抓起案上那卷沉重古老的《蛮族法典》,没有丝毫犹豫,手臂猛地一扬——
“啪!”
那卷象征着部族权威与律法、厚重无比的羊皮法典,被她狠狠地、近乎亵渎地摔在了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卷轴散开,古老的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公主!”侍女吓得脸色煞白,惊呼一声,慌忙上前想要捡起那神圣的法典。
“别捡!”阿古拉猛地喝止,声音清脆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她浅金色的眼眸中燃烧着两簇明亮的火焰,那里面不再有迷茫与不甘,而是充满了一种新生的、急切而坚定的光芒!
“不抄了!”她大声宣布,仿佛在向自己、也向整个世界宣告某种解脱与新生,“抄这些有什么用!”
她猛地转身,翠绿色的丝绒袍角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金铃因她急促的动作而发出一阵急促清脆的、宛如挣脱束缚般的欢快脆响!
“我要去练箭!”她一边大声说着,一边脚步不停地冲向帐门,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活力与目标感,“我要练好箭法!像沈姐姐说的那样,用对的方法!去帮助该帮助的人!去守护该守护的东西!”
话音未落,她已一把掀开毡帘,如同挣脱牢笼的雏鹰,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明媚甚至有些灼热的阳光瞬间洒满她全身,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片耀眼的金光之中。
侍女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公主殿下那如同燃烧的绿色火焰般消失在阳光下的背影,又看看地上那卷被遗弃的、散乱的法典,完全不知所措。
…
与此同时,金帐之内。
可汗巴特尔正与一位身着繁复萨满祭袍、脸上绘着神秘油彩、手持狼骨权杖的老萨满,站在帐门附近,远远地望着兵器营方向传来的喧嚣烟尘,低声商议着黑风口之战的祭祀与祈福事宜。
恰在此时,阿古拉那抹鲜亮的绿色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从她的帐篷冲出,毫不犹豫地直奔兵器营的方向而去。那身影充满了蓬勃的、一往无前的力量,与几日前那跪地哭泣、绝望无助的模样判若两人。
可汗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幕,也看到了那本被遗弃在帐篷门口地毯上的《蛮族法典》。
他威严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那错愕迅速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情。他灰蓝色的眼眸微微眯起,目光追随着女儿那充满活力的背影,久久没有言语。
一旁的老萨满也看到了这一幕,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深邃的笑意,他手中的狼骨权杖顶端,那些悬挂着的细小铜铃,无风自动,发出极其轻微、却清脆悦耳的“叮铃”声,仿佛在应和着什么。
良久,可汗巴特尔忽然缓缓地、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露出一抹带着无尽感慨与欣慰的、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转过头,对身旁的老萨满低声笑道,声音里充满了某种洞察世事的豁达与惊叹:“看来……我们这部传承了百代的《蛮族法典》,絮絮叨叨千万言,有时候……还真不如人家沈小姐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管用啊。”
老萨满闻言,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缓缓捋着雪白的胡须,点了点头,手中的狼骨权杖再次轻轻晃动,铜铃发出空灵而赞同的轻响。
“叮铃……”
铃声悠扬,随风飘散,仿佛在为一场无声的、却至关重要的蜕变与成长,献上古老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