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第三日的薄暮时分,悄然滑入芦苇荡深处的废弃渡口。水汽氤氲,将残破的木栈台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沈清歌率先跃下船头,粗布鞋履陷进湿润的泥地里。她回身,与影卫一同将萧澈小心挪至借来的板车上。
他依旧昏迷,裹在灰扑扑的斗篷里,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脖颈处蜿蜒的黑纹昭示着体内肆虐的毒性。沈清歌仔细替他掖好斗篷边缘。
“前面那户人家姓周,是个独居的老药农。”秦风的声音低沉,自身侧传来。他并未完全现身,只隐在竹林的阴影里,指尖往那幽深之处指了指,“属下已先行打点过,就说您是他远房侄女,带病重的丈夫来此求医。”
沈清歌颔首,推起板车。车轮碾过碎石小路,发出吱呀的声响,在寂静的暮色里格外清晰。
冰火莲子,解毒至药,需在中毒后七日之内入药方有奇效。如今已过去四日,派去寻药的影卫却依旧杳无音信。时间,正一点点地从指缝间溜走。
老药农的茅屋孤零零地藏在竹林最深处,柴扉半掩,梁下悬着一串串风干的草药,形态各异,散发着经年累积的、浓郁到化不开的艾草与苍术气息,几乎将人包裹。一位须发皆白、拄着榆木拐杖的老汉闻声而出,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先是扫过沈清歌,最终落在板车上萧澈那泛着青灰之色的唇瓣上。
“这病……”周老汉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烟熏了半辈子,“瞧着邪性,不似寻常病症,倒像是深山里厉害的瘴气入了肺腑,缠住了心脉。”
沈清歌垂下眼睫,做出恭顺忧惧的模样,将早已备好的一小包碎银递过去,递钱时,指尖“无意”地露出了那几处新熬出的、红肿未消的冻疮——这是她在船头用刺骨河水反复浸泡才得来的“凭证”,只为让这“穷苦夫妻遭劫求医”的戏码更无懈可击。
“劳烦大伯照拂。”她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恳求,“我们夫妻二人途中不幸遭了山匪,盘缠尽失,只求有个地方能让外子暂且容身,待我寻到良医,定然离去,绝不敢久扰。”
周老汉接过银子,掂了掂,混浊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他转身,慢悠悠地往泥灶膛里添了把干柴,火光跳跃,映亮了他布满皱纹的脸。他随口絮叨:“丫头,这后山啊,近来不太平。夜里若是听见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只管待在屋里,莫要出来好奇。前几日还有几拨官差来搜山,阵仗不小,像是在找什么……人。”
“狼头记号”四字如冰锥,瞬间刺入沈清歌的心房,激起一片寒冽。那是赵德海麾下亲卫营的隐秘标识,他们竟追得如此之紧!她面上不敢显露分毫,只作出些许害怕又茫然的村妇模样,低低应了声“多谢大伯提点”,便借着帮老汉添柴烧水的功夫,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灶膛后方——那里有一块砖石略显松动。她心中了然,这恐怕是一处能容人暂避的简陋地窖,此刻,倒成了天赐的藏身之所。
夜色如墨,迅速浸染了山林。茅屋内只燃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将人影拉得摇曳不定。
萧澈的高热毫无预兆地再次反复。沈清歌抚上他的颈侧,那皮肤滚烫得骇人,原先局限于脖颈的黑纹此刻已如活物般狰狞地蔓延至耳后,甚至隐隐有向脸颊攀爬的趋势。她心下骇然,急忙撬开他紧咬的牙关,将随身携带的最后半片紫苏叶嚼碎,混合着清水欲喂入他口中。
就在此时——
“咴——!”
院外竹林深处,骤然传来一声被强行勒住的马匹嘶鸣!声音尖锐,撕裂了山夜的宁静。
几乎同时,一道极轻微却异常急促的哨音自竹林方向传来,三短一急,正是影三发出的最高警示:“强敌逼近!危险!”
沈清歌动作瞬间僵住,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她猛地吹熄油灯,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砰!砰!砰!”
粗鲁的砸门声紧接着响起,毫不客气,带着官家特有的蛮横。
“开门!官府拿人!速速开门!”
粗粝的呼喝声伴随着火把的光亮,已然映在了糊窗的桑皮纸上,人影幢幢,将小小的茅屋围住。
“来了来了……深更半夜的,官爷们这是……”周老汉苍老而略带惶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伴随着迟缓的脚步声和抽开门闩的动静。
“少废话!搜山拿钦犯!见过这两个人没有?”为首的官差声音凶狠,似乎抖开了画像,“一男一女,男的受了重伤,模样顶好,女的大概这么高,看着弱不禁风,可能懂些医术!”
屋内,沈清歌屏住呼吸。地窖!必须立刻将萧澈藏入地窖!可她一人绝无可能在不发出任何声响的情况下,将一个昏迷的成年男子迅速转移过去。
就在这时,原本昏迷的萧澈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痛苦的呻吟,眉头紧蹙。沈清歌急中生智,俯身在他耳边,用气声急速道:“得罪了!”说罢,她猛地扯乱自己的衣襟,拔下簪子,让长发披散,又将床榻弄得一片狼藉,随即从药囊中摸出一点辛辣的药粉,抹在自己和萧澈的眼角,瞬间刺激出泪水,模糊了视线。
门被粗暴踹开的刹那,映入官差眼帘的,便是一对“惊慌失措”、“衣衫不整”的年轻夫妻。妻子正伏在剧烈咳嗽、看似命不久矣的丈夫身上哭泣,满眼是泪,头发凌乱。屋内药气、汗气、泪气混杂,好一派家宅不幸、病人沉疴的凄惨景象。
“官、官爷……”沈清歌抬起泪眼,吓得瑟瑟发抖,语无伦次,“我男人……他快不行了……求求你们别吓着他……”
那为首的官差嫌恶地皱紧眉头,掩住口鼻,目光在萧澈那泛着不正常青灰色的脸和脖颈可怖的“病纹”上扫过,又瞥见地上散落的药渣和破旧行李,疑心去了大半,但仍厉声问:“你们是什么人?何时来的?”
“回、回官爷,”沈清歌抽噎着,“我们是投奔周大伯的远亲……我男人得了急症,城里大夫都说没救了,才、才想来山里试试土方子……”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萧澈,一副护夫心切又惧怕官差的可怜模样。
周老汉也在一旁哆哆嗦嗦地帮腔:“是啊官爷,我这远房侄女命苦,男人病成这样……您行行好,别惊了病人……”
那官差眼神狐疑地又在屋内扫视一圈,最终落在沈清歌那张虽泪痕交错、却依旧难掩清丽的面庞上,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他忽然迈步,朝床榻逼近:“病了?什么病?抬起头来,让爷仔细瞧瞧!”
粗糙的手眼看就要碰到沈清歌的下巴。
“咳!咳咳咳——”
榻上的萧澈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一般,脸色瞬间由青灰转为骇人的紫绀,嘴角甚至溢出了一点带着腥气的白沫。
这突如其来的、濒死般的症状,硬生生逼停了官差的手。他像是怕被传染般猛地后退两步,咒骂道:“妈的!真晦气!得这种痨病鬼似的瘟病!走走走!去下一家搜!别染上晦气!”
官兵们如潮水般退去,脚步声与咒骂声渐远。
茅屋内外重归寂静,只剩下萧澈压抑的、痛苦的喘息声。沈清歌瘫软在榻边,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湿。她看向萧澈,他方才那阵剧烈的咳嗽耗尽了所有气力,再次陷入昏迷,唇边那点“白沫”原是方才她情急之下抹的一点捣碎的草药汁。
周老汉闩好门,慢慢走回来,昏花的眼睛看了看榻上的萧澈,又看了看惊魂未定的沈清歌,沉默地往灶膛里又添了把柴火,幽幽叹了一句:“这世道……唉……”
火光跳跃间,沈清歌清晰地看到,萧澈耳后那狰狞的黑纹,又悄然向上蔓延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