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帐之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可汗那雷霆震怒后的余威尚在空气中震颤,长老们复杂的目光交织,都聚焦于帐中央那戏剧性的一幕——尊贵的公主跪地哭泣,而来自中原的沈清歌,却弯腰拾起了代表公主骄傲与力量的弯刀,并将其郑重地递还。
沈清歌那清亮平和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帐内:“……此事,就此揭过吧。”
“就此揭过”。
这四个字,轻描淡写,却重逾千斤。它并非简单的原谅,而是一种超越个人恩怨的、近乎俯瞰的宽容与智慧。它瞬间将一场可能演变为部族丑闻、甚至影响蛮汉关系的风暴,消弭于无形。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出乎意料的转折震住了。
阿古拉公主彻底僵在原地,仰着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沈清歌。她脸上纵横的泪痕未干,精心描绘的金箔花钿被晕染得一片狼藉,那双浅金色的瞳孔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巨大冲击撞得粉碎的、残存的倔强。她伸出的、准备接刀的手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着,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她预想过无数种可能——对方的嘲讽、羞辱、趁势追击、在父王和所有人面前将她踩入泥泞……唯独没有想过,是这般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尊重?的“就此揭过”。
她不怪自己?她怎么可能不怪自己?!自己昨夜那般算计、羞辱,甚至差点……她为什么不落井下石?她凭什么……凭什么可以这样平静?!
巨大的心理落差和认知冲击,让阿古拉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恐惧,仿佛瞬间失去了支撑点,变得空洞而可笑。
可汗也怔住了,威严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那错愕迅速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惊叹与赞赏。他灰蓝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沈清歌。
长老们面面相觑,眼中无不流露出由衷的折服。这位沈小姐,不仅医术高明,心智卓绝,更有如此容人之量,实在令人敬佩!
帐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充满感慨的寂静。
沈清歌保持着递还弯刀的姿势,目光平静地看着阿古拉,并没有催促,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良久。
阿古拉僵直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握住了那冰冷的刀柄。弯刀重回手中,那熟悉的重量与触感,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楚与……羞愧。
沈清歌见她接过刀,这才缓缓直起身。她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依旧站在阿古拉面前,微微俯视着她,声音比方才更加柔和了几分,却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公主殿下,喜欢一个人,本身并不是错。”她的声音平静温和,如同长姐在开导不懂事的妹妹,“年少慕艾,情之所至,炽热真诚,这很难得。”
阿古拉的身体猛地一颤,握紧弯刀的手指关节泛白,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瞪着沈清歌,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反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沈清歌迎着她复杂的目光,继续缓缓说道,语气中没有丝毫说教的意味,只有一种通透的理解与指引:“错只错在……用错了法子。将一份本该美好的心意,变成了伤人的利器,既折辱了对方,也轻贱了自己,更辜负了狼神赐予你的这份勇敢与真诚。”
她的话语,像是一把温柔的钥匙,精准地撬开了阿古拉心中那层坚硬的、由骄纵、嫉妒与不甘筑成的外壳,触及到了那深处一丝尚未完全泯灭的、对“喜欢”本身最原始的憧憬与困惑。
阿古浅金色的瞳孔中,愤怒与倔强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的、脆弱的水光。她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新的泪水涌出,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哽咽,金铃随着她细微的颤抖发出软弱无力的轻响:“你……你真的……不怪我?”
这话问得幼稚而直接,却透露出她内心的巨大动摇与无措。
沈清歌闻言,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嘲讽,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近乎怜惜的意味:“怪你什么?”她微微歪头,目光清亮地看着她,“怪你昨夜那杯调制得不够狠辣?怪你闯帐的时机不够巧妙?还是怪你……没能成功?”
她的反问,轻柔却犀利,像是一根细针,刺破了阿古拉最后一点虚张声势的伪装。
阿古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又迅速变得惨白,羞愧得无地自容,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沈清歌上前一步,伸出手,并非接触她,而是轻轻拍了拍她手中那柄紧握的弯刀的刀鞘,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公主,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鲜活的女子,像草原上最烈的火焰,理应去追逐真正属于你的广阔天地,而不是将自己的光芒,耗费在仰望他人的背影、甚至试图去抢夺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上。”
她的声音温和却充满力量:“再说,与其费尽心机去争夺一个眼里看着别人的人,为何不转过身,去找到那个……眼中只有你,只为你而燃烧的太阳呢?”
“那样的光芒,”沈清歌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柔和,“难道不比活在别人的阴影里,时时刻刻计较着得失、沾染着不甘,要来得更痛快、更自在、更强过千百倍吗?”
这番话,重重地敲击在阿古拉的心上!
她猛地抬起头,浅金色的瞳孔中充满了剧烈的震动!一直以来,她被骄纵、被宠爱,也被寄予厚望,却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没有人告诉她喜欢没有错,只是方法错了;没有人告诉她,她值得拥有独一无二的太阳,而不是去抢夺别人的星星!
她所有的愤怒、不甘、嫉妒,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又仿佛被一种更宏大、更温暖的光所照亮、所融化。
她怔怔地看着沈清歌,看着对方那双清澈包容、仿佛能洞察一切却又毫无恶意的眼眸,看着她那平静而强大的姿态……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是羞愧,是感激,是震撼,更有一丝懵懂的、难以言喻的……崇拜?
原来……还可以这样?
原来……我错的这样离谱?
原来……我值得更好的?
“我……我……”阿古拉的嘴唇哆嗦着,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恐惧的泪水,而是混杂着醒悟、懊悔与一种豁然开朗的激动之泪。她猛地抬起袖子,胡乱地、毫无形象地擦着脸上的泪水和花掉的妆容,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可闻,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哭腔:
“对……对不起……沈…沈姐姐……我……我错了……真的错了……”
这一声“对不起”和“沈姐姐”,发自肺腑,再无半分虚假与不甘。
可汗一直紧绷的脸色,在看到女儿这真情流露的悔过与那一声“姐姐”时,骤然松弛下来,灰蓝色的眼眸中爆发出无比明亮欣慰的光芒!他猛地一拍王座扶手,捋着花白的胡须,爆发出洪亮而畅快的大笑:“好!好!知错能改,方是我狼神子孙!好啊!”
他转向阿古拉,声音依旧威严,却带上了难得的温和:“还不快起来!好好谢谢沈小姐的教诲与宽容!”
阿古拉在侍女的搀扶下,有些踉跄地站起身。她脸上泪痕未干,妆容狼狈,翠绿的骑射服也皱巴巴的,但那双浅金色的眼眸却亮得惊人,里面洗尽了往日的骄纵与阴霾,多了几分清澈的羞愧与一种新生的、怯生生的敬意。
她走到沈清歌面前,右手抚胸,深深地行了一个蛮族的大礼,声音还带着哭腔,却无比郑重:“谢……谢谢您,沈姐姐……谢谢您……”
沈清歌微微一笑,伸手虚扶了她一下:“公主不必多礼。年少时谁都会行差踏错,重要的是明白过来,向前看。”
…
金帐议事又持续了片刻,主要是可汗与萧澈、巴图就盐案后续与边境防务交换了意见。气氛虽然凝重,却因方才那场风波的和解而显得更加坦诚与务实。
当萧澈与沈清歌告辞离开金帐时,晨光已然大盛,将王庭照耀得一片辉煌。
两人刚走出帐外没几步——
“沈姐姐!请等等!”
一个清脆而带着些许急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只见阿古拉提着她那翠绿色的裙摆,小跑着追了出来,金铃随着她的跑动发出急促却不再刺耳的脆响。她的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红晕,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某种急切与忐忑。
她跑到沈清歌面前,微微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柔软的麂皮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小布包,塞到沈清歌手里。
“这个……这个给你!”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害羞与紧张,浅金色的眼睛不敢直视沈清歌,飞快地说道:“这是我……我十三岁那年,第一次独自猎到的雪狼的獠牙……我……我亲手磨了很久……部族的萨满说,它沾染了第一次狩猎的勇气与狼神的祝福,能带来好运和庇护……”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在嘟囔:“我……我以前不懂事……这个……就当是赔罪……和……和感谢……”
沈清歌微微一怔,低头打开那麂皮小包。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被打磨得极其光滑温润、呈现出象牙般柔和光泽的狼牙吊坠,顶端钻了孔,穿着一条结实的皮绳。狼牙形态完美,蕴含着一种原始而纯净的力量感,一看便知被主人极其珍视。
这份礼物,与其说是赔罪,不如说是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带着蛮族特有直率与真诚的认可与馈赠。这在草原上,代表着最高级别的友谊与祝福。
沈清歌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她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别扭又真诚的少女,郑重地将麂皮包合拢,握在手心,柔声道:“谢谢你的礼物,公主殿下。这份勇气与祝福,我很喜欢,会好好珍藏的。”
阿古拉听到她收下,眼睛瞬间亮得惊人,脸颊红扑扑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露出一个如释重负又带着羞涩的灿烂笑容。她猛地一跺脚,像是害羞极了,转身就跑,翠绿的袍角在晨风中划出一道欢快的弧线,金铃的响声清脆悦耳,如同奏响了一曲轻快的歌谣,迅速远去了。
沈清歌望着她消失在毡帐间的背影,不由失笑,轻轻摇了摇头,指尖摩挲着掌心那枚还带着少女体温的狼牙吊坠。
就在这时,身旁传来一声低沉而带着明显不悦的轻哼。
萧澈不知何时已站到她身侧,玄色的衣袖微拂,指尖状似无意地掠过她握着狼牙吊坠的手,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酸溜溜的意味:“看来本王日后,不仅要防着外敌,还得时刻提防着……某些近在咫尺的‘仰慕者’了?”
他那“仰慕者”三个字,咬得格外重,眼神瞥向阿古拉消失的方向,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警惕与占有欲。
沈清歌闻言,侧头看他,见他一脸严肃的醋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如同春风拂过湖面。她将手中的狼牙吊坠轻轻握紧,笑道:“靖王殿下何时这般小气了?不过是小姑娘的一份心意罢了。”
她顿了顿,迎上他依旧不悦的目光,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狡黠与深意:“再说了,多一个真心相待的朋友,总比多一个处处作对的敌人要好吧?这笔账,殿下难道还算不明白吗?”
阳光洒在她带笑的眉眼间,明媚动人。萧澈看着她,又瞥了眼她掌心的狼牙,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的冰霜悄然融化,化为一丝纵容的暖意,低声哼道:“……巧舌如簧。”
话虽如此,他却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将她那只握着狼牙的手轻轻包裹在自己掌心,牵着她,并肩向着晨光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