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三年的三月春风,它裹挟着东南盐政革新司一道道石破天惊的政令,如同狂暴的春潮,以汴京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汹涌席卷!所过之处,朝野震动,天下哗然!
“盐引唯一!户部掌印!三司核发!”
“纳粮草于边镇者,优!输绢帛铜钱者,可!持交子者,认!承揽漕河疏浚者,兑!”
“划区定销!越界者斩!”
每一个字眼,都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千层浪!汴京,大相国寺茶肆。 士子商贾云集,议论鼎沸。
“听说了吗?以后贩盐,只认户部这张‘引’!什么盐钞、钱引、折博券,全成废纸了!”
一商贾打扮的中年人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忐忑。
“可不是!我家舅兄在淮南盐场当个小吏,来信说,场里那些往日鼻孔朝天的提举、监官,如今脸都绿了!再不能私印引子捞钱了!”
另一人接口道,语气带着快意。
“纳粮草于边镇就能换盐引?还优先?这……这岂不是变着法儿给西军送粮饷?高!实在是高!”
一位身着儒衫的老者捻须赞叹,
“韩相公此策,一石数鸟!真乃济世良方!”
京城苏府,苏轼正与苏澈一起在家中照顾生病父亲苏洵。仆从送来最新邸报。苏轼在书房展开一看,那“盐引新法”的条文跃然纸上。他初时蹙眉,继而凝神细读,越看眼睛越亮!最后竟猛地一拍书桌,震得桌子中书籍掉落!“妙哉!妙哉!”苏轼朗声大笑,声震书房,“引通盐利,纳粮实边!盐法之弊,百年沉疴!韩子华(韩绛字)此策,如快刀斩乱麻,直指要害!更兼以商贾之力,解边军之困!此乃……大经济!大手笔!”他提起茶壶,以茶代酒,“当浮一大白!为韩公贺!为大宋贺!”
洛阳,独乐园修书局。 司马光放下手中的《资治通鉴》草稿,拿起一份门生誊抄来的盐引新法条文。他看得极慢,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良久,他放下纸页,走到窗前,望着园中萧疏的竹影,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韩子华……行险棋,走正路啊……”他低声自语,眼中神色复杂,
“引唯一,断蠹虫之根!纳粮边镇,实军国之本!划区定销,安黎庶之心! 此三策,皆切中时弊,非大智大勇者不能为!”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与感慨,“虽手段激烈,然为国为民,披荆斩棘。此真国士之风!”
辽国,南京析津府(今北京)。 契丹风格的宫殿内,辽道宗耶律洪基斜倚在虎皮榻上,听着南院枢密使耶律乙辛的奏报。当他听到“宋行盐引新法,纳粮草于边镇可优换盐引”时,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骤然眯起!
“纳粮于边?”
耶律洪基冷笑一声,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宋人,这是要拿盐引当饵,钓商贾之粮,填他西军的无底洞啊!”他看向下首一位身着汉服、气质阴鸷的汉臣,“刘卿,你以为如何?”
汉臣刘云(辽国汉官,精于经济)躬身道:“陛下圣明。此策狠辣!宋人盐利,本是我南朝(辽自称)岁币之外一大财源!其盐商为获厚利,常私贩我北地紧缺之物(如茶、瓷器、书籍)。今宋廷以盐引为饵,驱商贾输粮于边,则输我之货必减!更兼盐引唯一,宋廷掌控盐利更严,我朝欲从中渔利难矣! 此乃断我外利之根!”
西夏,兴庆府(今银川)。 华丽的宫殿内,夏主李谅祚(时年二十余岁)正与心腹汉臣景询(西夏宰相,汉人)对弈。侍从呈上密报。李谅祚扫了一眼,不以为意。景询却拿起细看,越看脸色越白,最后竟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盏!名贵的定窑白瓷盏摔得粉碎!
“相父?!”
李谅祚惊愕抬头。景询顾不得失态,指着密报,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
“陛下!祸事!天大的祸事!宋人……宋人此策,是要……锁我青盐之喉!断我大夏命脉!”
“什么?!”
李谅祚霍然起身!
“陛下请看!”
景询急声道,“宋行盐引新法,引唯一化,严控盐源!更划区定销,严查越界!其境内私盐空间将被极大压缩!我青盐走私入宋之途,几近断绝! 更可怕者!”
他指着“纳粮草于边镇者优”一条,
“宋人以此诱商贾输粮于陕西四路边镇!则西军粮饷立充!兵精粮足!而我大夏……”
他声音哽咽,“青盐之利,岁入百万!乃养军之本!今宋人锁我盐路,又实其边军此乃困兽之策!欲将我大夏,活活困死、饿死于这瀚海戈壁!”
汴京皇城,福宁殿。红烛高烧,却驱不散殿内弥漫的药味和沉重的暮气。英宗赵曙半倚在御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呼吸微弱而急促。皇后高滔滔侍立榻边,眼中满是忧色。
“顼儿……”
英宗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风中的残烛。颍王赵顼身着亲王常服,快步上前,跪在榻前:“儿臣在。”英宗艰难地抬起枯槁的手,指了指榻边小几上的一份用明黄锦缎包裹的册子。高皇后会意,轻轻拿起,递到赵顼手中。赵顼展开锦缎,里面是一份装帧精美的《聘礼册》及《婚仪典制》。册首赫然写着:“聘向氏女为颍王妃”。下面详细罗列了聘礼清单、婚仪流程、钦天监择定的吉日——就在一月之后!
“向氏……端淑知礼……可为汝妃……”英宗喘息着,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大婚……要……隆重……莫……莫委屈了人家……”
“儿臣,谢父皇母后恩典!”
赵顼双手捧册,深深叩首。他心中并无太多波澜,这门婚事,早已在预料之中。向家门风清正,向氏女温婉贤淑,是眼下最合适的选择。
“起来吧……”
英宗疲惫地闭上眼。高皇后示意赵顼退下。赵顼恭敬行礼,退出福宁殿。殿外,风雪已停,月色清冷。赵顼捧着那份沉甸甸的聘礼册,走在通往宫门的漫长甬道上。两侧宫墙高耸,投下浓重的阴影。行至慈寿宫附近,一个身影悄然出现在月华门旁。正是曹太皇太后身边的心腹老太监。
“殿下,太后有请。”
老太监躬身,声音低哑。赵顼眸光微闪,随老太监步入慈寿宫偏殿。殿内暖香袭人,曹太后端坐凤榻之上,手中捻动佛珠,目光如古井深潭,静静地看着他。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赵顼躬身行礼。“聘礼册……拿到了?”曹太后声音平静无波。
“是”
“嗯”
太后微微颔首,指尖捻动佛珠的速度不变,“向家女儿,哀家见过几次。是个稳重的孩子。配你……甚好。”
“谢皇祖母关爱。”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佛珠相碰的轻微“嗒嗒”声。许久,曹太后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如电,直刺赵顼眼底深处。那目光锐利、深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大婚之后……”
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同珍珠砸落玉盘,在寂静的殿宇中激起无形的涟漪:
“你……便是太子了。”
赵顼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猛地抬眼,迎上太后那深不可测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审视,有期许,有警告,更有一丝……尘埃落定的决断!
他迅速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再次深深一揖,声音平稳无波:
“孙儿……谨记皇祖母教诲。”
曹太后不再言语,只是缓缓闭上双眼,继续捻动佛珠。那“嗒、嗒”的轻响,如同命运的鼓点,敲在赵顼心头。
颍王府书斋。烛火通明。赵顼独自一人,立于那幅巨大的《坤舆万国图》前。图上,大宋的疆域被朱砂勾勒,汴京如一颗宝石,西夏、辽国如盘踞的猛兽,更远处,是浩渺无垠的未知海域。他手中,已无那份聘礼册。册子被端正地置于书案一角。他的指尖,缓缓划过地图上蜿蜒的黄河、长江,划过西北那片被标注为“西夏”的猩红区域,划过北方辽阔的“契丹”,最终,停留在东南那片蔚蓝的海疆之上。
窗外的月光,清冷地洒在他年轻而沉静的侧脸上。那深邃的眼眸中,再无半分少年亲王的温润,只剩下一种洞穿时空的清醒与沉重的宿命感。唇边,缓缓勾起一丝无悲无喜、近乎淡漠的弧度。
“太子?”
他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掌控乾坤的绝对力量:
“何止是太子……”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宫墙,穿透了汴京,穿透了这治平三年的夜空,看到了那艘在历史惊涛骇浪中剧烈颠簸、千疮百孔的巨舰——大宋!指尖,重重地点在汴京那颗宝石之上!
“这艘巨舰的舵轮”
“终将由我”
“亲手执掌!”
书斋内,烛火跳跃,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坤舆万国图》那片浩瀚的海疆之上,如同一个即将启航的孤独而坚定的船长。风,自海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