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宗端拱二年（989年）秋，洛阳西市的石板路上，落叶被往来的马蹄踏得粉碎。集市里人声鼎沸，杂货铺的伙计吆喝着“粟米五文一斗”，布坊的掌柜拿着尺子丈量绸缎，药铺的幌子在风中摇曳——可这热闹里，却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躁。一个穿着粗布短褐的农妇，正拿着几枚边缘残缺的铜钱，与卖盐的商贩争执，声音带着哭腔：“俺这钱是去年在晋阳赚的，怎么就不能用了？你这是欺负俺外地人！”
“不是俺欺负你！”商贩摊开手，掌心躺着几枚大小不一的铜钱，“你这是后汉的‘汉元通宝’，铜少铅多，一捏就变形，俺收了根本花不出去！如今洛阳只用大宋的‘宋元通宝’，要么你用粟米换，要么就别买！”
这一幕，被站在茶摊旁的赵烈看得清清楚楚。他已年过八旬，腿脚大不如前，却仍坚持带着十岁的孙子赵仲来集市“看世情”——他想让后辈知道，大宋如今的安稳，是从五代的混乱里一点点熬出来的。赵仲拉着赵烈的衣角，小声问：“祖父，为什么有的钱能用，有的不能用啊？”
赵烈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装着数十枚不同样式的铜钱，这是他攒了一辈子的“五代钱币”。“你看这枚，”他拿起一枚边缘规整、字迹清晰的铜钱，“这是后唐的‘天成元宝’，用纯铜铸造，分量足，所以到现在还有人收；再看这枚，”他又拿起一枚发黑的铜钱，边缘坑坑洼洼，“这是后晋的‘天福元宝’，当年石敬瑭为了讨好契丹，用铅和铁掺在铜里铸钱，又薄又脆，商家根本不敢收。”
正说着，茶摊掌柜王仲宣端着两碗热茶走来，笑着说：“赵公又在给小郎君讲五代的事？您这包铜钱，可是稀世珍宝，好多年轻人都没见过这么多旧钱。”王仲宣是洛阳土生土长的商人，祖父在五代时开银铺，他从小听着货币混乱的故事长大，对这些旧钱格外熟悉。
“可不是珍宝，是乱世的见证。”赵烈接过热茶，指着集市里争执的农妇，“你看她手里的‘汉元通宝’，在后汉时还能花，可后汉只存在了四年，郭威建周后，就下令禁用这钱，好多百姓攒的钱一夜之间就成了废铜。老夫在太原时，见过有人抱着一筐‘汉元通宝’哭，那都是用血汗换来的啊。”
王仲宣叹了口气，说起自己祖父的经历：“俺祖父在后晋天福年间开银铺，每天都要对着铜钱发愁——早上收的‘天福元宝’，下午就可能贬值，只能赶紧换成粮食或布帛。有一次，一个商人用五十贯‘天福元宝’买银器，俺祖父怕钱作废，连夜用这些钱买了十石粟米，结果没过半个月，那些钱真的没人要了，俺祖父说，那是他离破产最近的一次。”
赵烈打开布包，将铜钱按政权分类摆开：后梁的“开平元宝”字迹模糊，因朱温在位时间短，铸量极少；后唐的“天成元宝”“长兴元宝”铜质最好，是五代里难得的良币；后晋的“天福元宝”大小不一，有的甚至没有年号；后汉的“汉元通宝”薄如纸片，一掰就断；后周的“周元通宝”边缘带着星月纹，是柴荣灭佛时用佛像熔铸的，分量足，口碑最好。“你看，五代五十三年，换了五个朝代，每个朝代都铸自己的钱，有的还没流通开，朝代就亡了，百姓能不混乱吗？”
赵仲拿起一枚“周元通宝”，掂了掂分量，疑惑地问：“祖父，这钱上怎么有花纹？”
“这是柴荣陛下的功劳。”赵烈的眼神柔和下来，“显德二年（955年），柴荣灭佛，把寺庙里的铜佛像熔了铸钱，还在钱上刻了星月纹，让百姓知道这钱是官铸的，放心用。这‘周元通宝’，是五代里最受欢迎的钱，直到现在，还有人用它当护身符。”
正说着，一个挑着货担的货郎走过，担子里除了针头线脑，还挂着几匹粗布。王仲宣指着货郎：“赵公您看，如今大宋虽有‘宋元通宝’，可偏远地方还是用实物交换。那货郎是从陈州来的，说那里的农民宁愿用布换盐，也不愿用铜钱——他们怕朝廷再换年号，钱又作废。”
赵烈想起后汉乾佑三年（950年），他在邺都见到的场景：百姓用一捆布换两斗粟米，用一块茶砖换一斤盐，集市里根本见不到铜钱——那时郭威已在邺都兵变，后汉政权摇摇欲坠，百姓怕钱变成废纸，干脆回归了“以物易物”。“乱世里，实物比钱靠谱。”他对赵仲说，“你曾祖父当年在河东当兵，军饷有时是粮食，有时是布帛，很少发钱，就是因为钱不值钱。”
为了让赵仲更直观地感受，赵烈带着他来到集市里的银铺。银铺掌柜李师傅是个年过六旬的老银匠，手里拿着一枚铜钱，正用小秤称重。“李师傅，忙着呢？”赵烈打招呼。
李师傅抬起头，见是赵烈，赶紧让座：“赵公来了！您这包旧钱，上次俺没看够，今天再让俺瞧瞧？”他接过布包，拿起一枚“开平元宝”，放在手里掂了掂，“这钱可是稀罕物！后梁朱温铸了没几年就停了，俺这辈子只见过三枚。您看这铜质，虽然不如后唐的好，但比后晋的强多了——后晋的钱，俺称过，十枚里有三枚是铅做的，一烧就化。”
李师傅拿出一个小铁锤，轻轻敲了敲“天福元宝”，铜钱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再敲“天成元宝”，声音清脆悦耳。“听声音就能辨真假。”他对赵仲说，“良币声音脆，劣币声音闷，这是俺祖父传下来的手艺，五代时靠这手艺，不知道帮多少人避了坑。”
赵烈问：“李师傅，五代时有没有百姓自己铸钱的？”
“有！怎么没有？”李师傅叹了口气，“后汉时，河北有个叫刘三的，私铸‘汉元通宝’，铜里掺了一半铁，铸出来的钱薄得能透光，结果被官府抓了，判了死刑。可还是有人冒险——乱世里，钱荒严重，官钱不够用，私钱就冒出来了，最后受苦的还是百姓，收了私钱只能自己吃亏。”
离开银铺时，夕阳已西斜。赵仲手里攥着一枚“周元通宝”，若有所思地说：“祖父，原来五代时花钱这么难啊。还是大宋好，只有一种‘宋元通宝’，不用怕钱作废。”
赵烈点点头，心里却想起一件事——他前几日从汴梁来的朋友口中得知，大宋如今虽统一了货币，但蜀地仍在使用铁钱，因为那里铜少，百姓习惯了用铁钱交易；南唐故地还有人用“唐国通宝”，官府虽下令禁用，却禁而不止。“统一货币容易，改变百姓的习惯难啊。”他对赵仲说，“你将来若做官，一定要记得，治国要先顾百姓的生计，别让五代的货币混乱，再重演一次。”
回到住处后，赵烈让赵仲把今天见到的事写下来，自己则翻开《五代秘史·经济篇》，在“货币混乱”章节里补充内容。他写道：“五代货币，乱于政权更迭，弊在材质低劣。梁铸‘开平’，量少而精；唐铸‘天成’，质优而稀；晋铸‘天福’，铅铁掺假；汉铸‘汉元’，薄脆易坏；周铸‘周元’，熔佛为币，始有良币之形。然各国钱币不通，私铸泛滥，百姓或用实物交换，或担钱作废之险，苦不堪言。宋初虽定‘宋元通宝’，然蜀地铁钱、南唐旧币仍存，统一之路，尚需时日。”
写完后，他拿起那枚“周元通宝”，摩挲着上面的星月纹，想起柴荣当年铸钱时的初衷——他想通过良币稳定经济，为一统天下铺路，可惜英年早逝，没能看到这一天。赵烈突然觉得，五代的货币混乱，不仅是经济问题，更是政权不稳定的缩影——一个连货币都无法统一的时代，百姓怎能安居乐业？一个连钱币都掺假的政权，怎能长久存在？
深夜，赵仲已睡熟，赵烈却仍在灯下整理钱币。他将不同政权的铜钱分门别类，用纸条标注铸造时间、材质、流通情况，准备将来传给子孙。窗外，洛阳的月光洒在书桌上，照亮了那些带着岁月痕迹的铜钱，也照亮了五代乱世的印记。
赵烈知道，这些铜钱或许在别人眼里只是废铜，却是他一生的记忆——他见过有人因钱作废而绝望，见过有人用实物交换而奔波，见过柴荣铸良币时的决心，也见过大宋统一货币时的艰难。而他能做的，就是把这些记忆记录下来，让后人知道，如今手里那枚沉甸甸的“宋元通宝”，背后藏着多少五代百姓的血泪与期盼。
此时的汴梁，户部官员们正召开会议，讨论是否在蜀地推行铜钱，废除铁钱；蜀地的商人，却仍在私下用铁钱交易，怕铜钱流通后，手里的铁钱变成废纸；南唐故地的百姓，把“唐国通宝”藏在箱底，当作对旧朝的念想。货币统一的路，还很长，但赵烈相信，只要朝廷能顾念百姓，不再重蹈五代的覆辙，总有一天，天下百姓都能拿着一样的钱，安心地做生意、过日子，不用再担心手里的钱，明天就变成一堆废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