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真宗天禧六年(1022年)春,洛阳赵府的书房里,春雨连绵不绝,将窗棂润得发亮。年过百岁的赵烈斜倚在藤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狐裘,枯瘦的手指捏着一卷墨香未干的书稿,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书稿封面上写着“新五代史·梁本纪”,是国子监刚送来的欧阳修编纂初稿,此刻他正盯着“朱温弑唐,篡夺神器,虽为枭雄,实为乱贼”的字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无奈,更有对历史被简化的痛心。
“祖父,您歇会儿吧,这书稿您都看了半个时辰了。”赵仲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走进来,见祖父脸色发白,赶紧上前将书稿轻轻抽走,“欧阳修大人编纂史书,虽有自己的见解,可毕竟没亲历五代,有些评价难免偏颇,您别往心里去。”
赵烈没有接参汤,只是望着窗外的雨帘,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没亲历……是啊,他没见过朱温在白马驿杀唐臣的血,没见过石敬瑭割燕云时的无奈,没见过冯道抱着经书躲契丹兵的样子,怎么会懂五代的复杂?”他指着书稿上“冯道历事四朝,无廉耻之节”的批注,突然激动起来,“冯道是无廉耻?老夫当年在幽州,亲眼见他把九经刻版藏在佛塔地宫,契丹‘打草谷’时,他跪在耶律德光面前,求他别烧经书,别杀儒生!要是没有他,五代的典籍早就烧光了,哪里还有现在的《九经》?”
赵仲知道祖父对冯道的感情——当年赵烈从洛阳火场里抢出的《武经总要》残卷,就是冯道主持刻印的复本,这些年祖父整理《五代秘史》,多次提到冯道“乱世护文”的功劳。“欧阳修大人是按儒家‘忠君’的标准评价冯道,觉得他不该侍奉多朝君主。可五代五十三年换了五个朝代,要是都像王彦章那样死节,怕是连一个护着典籍的人都没了。”
正说着,管家赵忠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拜帖:“老爷,国子监的宋祁大人来了,说特意来拜访您,想请教五代的旧事,顺便聊聊《新五代史》的编纂。”
赵烈眼睛一亮,挣扎着要起身:“快请!宋祁懂历史,他编过《新唐书》,知道乱世人物的不容易,或许能劝劝欧阳修,别把五代的人都写成‘乱臣贼子’。”
宋祁身着绯色官袍,举止儒雅,走进书房时还带着一身雨气。他见到赵烈,赶紧躬身行礼:“赵公,晚辈宋祁,久仰您的《五代秘史》,今日特来叨扰,一是想请教高平之战的细节,二是想听听您对《新五代史》初稿的看法。”
赵烈示意宋祁坐下,让赵仲取来自己的《五代秘史》手稿,翻到“冯道传”的章节:“宋大人,你看老夫写的冯道——后唐天成二年,他主持刻印九经;后晋天福三年,他劝石敬瑭别加征盐税;后汉乾佑元年,他把俸禄都捐给流民。这些事,欧阳修的书稿里提都没提,只说他‘无廉耻’,这公平吗?”
宋祁接过手稿,仔细读着,眉头渐渐皱起:“赵公说得对,欧阳永叔(欧阳修字永叔)的评价确实有些苛责。晚辈也和他争论过,说五代‘君不君,臣不臣’,不能用太平年代的标准要求乱世臣子。可他说‘正因为五代乱,才要立忠君的标杆,不然后世还会有臣子叛君’,晚辈也说服不了他。”
“立标杆?”赵烈冷笑一声,咳嗽了几声,“他怎么不说说,后唐李存勖宠信伶人,杀了郭崇韬,逼反了李嗣源,这样的君主,臣子还要为他死节吗?老夫当年在洛阳,见李存勖的伶人抢百姓的粮食,见士兵们饿肚子,郭崇韬想劝他,却被诬陷谋反,满门抄斩!要是冯道也像郭崇韬那样死了,谁来保护经书?谁来劝君主别苛待百姓?”
宋祁沉默良久,从怀里掏出一卷《新五代史·晋本纪》的初稿,指着“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称契丹为父皇帝,实为汉奸”的字句:“赵公,关于石敬瑭,您怎么看?欧阳永叔说他是‘千古罪人’,晚辈觉得,或许还有隐情。”
提到石敬瑭,赵烈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眼神里多了几分悲悯:“他是罪人,没错,割燕云是事实,称‘儿皇帝’也是事实。可你知道吗?后唐清泰三年,李从珂逼他反,把他在洛阳的家人都杀了,他只能向契丹求援。老夫当时在晋阳,见他深夜对着燕云地图哭,说‘我石敬瑭对不起中原,可我若不反,死的就不是我一家,是晋阳的十万百姓’。”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取出一卷泛黄的《晋阳守将记》,这是当年石敬瑭的幕僚留下的手抄本:“你看这里——契丹提出要燕云,石敬瑭犹豫了三天,最后是他的部将刘知远说‘不如先答应,将来再想办法收复’,他才点头。后来他当了皇帝,每年给契丹岁贡,却从不让契丹兵进中原,还偷偷训练军队,想收复燕云,可惜没等他动手,就病死了。”
宋祁接过《晋阳守将记》,手指拂过上面的字迹,心里满是震撼——这些细节,在《新五代史》里根本没有记载,欧阳修只写了石敬瑭“割地称臣”,却没写他的挣扎与无奈。“赵公,这些史料太重要了!晚辈回去就跟欧阳永叔说,让他补充这些细节,不然《新五代史》就成了‘道德批判书’,不是真正的史书了。”
“还有高平之战!”赵烈突然想起什么,让赵仲取来《武经总要》续篇,翻到“高平之战”的章节,“欧阳修写柴荣‘诛杀逃将,整顿禁军’,却没写那些逃将为什么逃——当时北汉的骑兵冲垮了右军,士兵们怕被包饺子,才往后退,柴荣不查原因就杀了他们,这是‘立威’,不是‘治军’!老夫当时在阵中,见柴荣杀了逃将,士兵们都怕得发抖,后来还是赵匡胤率背嵬军冲锋,才稳住阵脚,这些细节,也得写进去!”
宋祁一一记下,又问了许多五代旧事,比如后梁柏乡之战的战术、后唐邺都兵变的起因、后汉郭威澶州兵变的真相,赵烈都详细作答,偶尔还让赵仲取来相关的手稿或实物——有当年柴荣赏赐的“忠勇”令牌,有石敬瑭用过的砚台,还有冯道主持刻印的九经残页。
雨停时,宋祁起身告辞,手里捧着赵烈赠送的《五代秘史》抄本和几卷五代史料,语气郑重:“赵公,晚辈定不负您所托,会尽力劝说欧阳永叔,让《新五代史》更客观、更真实,不辜负五代那些为了守护中原、守护文化而努力的人。”
赵烈送到门口,望着宋祁的马车消失在巷口,心里却仍有担忧:“欧阳修的脾气倔,怕是没那么容易改啊。”
赵仲扶着祖父回书房,安慰道:“就算他不改,咱们的《五代秘史》也会流传下去,后人看到您写的史实,自然会明白五代的复杂,不会只信《新五代史》一家之言。”
赵烈点点头,重新拿起《新五代史》初稿,在空白处写下一段批注:“五代之乱,非一人之过,乃时代之殇。朱温弑唐,却统一中原;石敬瑭割燕云,却保晋阳百姓;冯道历事四朝,却护典籍传世。史书当述实,不当苛责;当存悲悯,不当立碑。欧阳子以忠君论人,失之偏颇;若后人只读此书,恐不知五代之苦,不知乱世人物之难。赵烈亲历五代,记此以警后世。”
写完后,他将初稿和自己的批注一起交给赵仲:“你把这个送到汴梁,交给宋祁,让他转给欧阳修。老夫老了,没力气再争论了,只求后人读史时,能多一分理解,少一分批判,别让五代的人都成了‘乱臣贼子’,别让那些守护文化、守护百姓的人,白白付出。”
赵仲接过初稿,郑重地说:“祖父放心,儿子一定送到。就算欧阳修大人不改,儿子也会把您的批注附在《五代秘史》后面,让后人知道真相。”
当晚,赵烈发起高烧,躺在床上,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冯道……石敬瑭……经书……”。赵仲守在床边,看着祖父苍老的脸,心里满是酸楚——祖父用一辈子见证五代,记录五代,如今却要为一本史书的评价操心,只因为他不想让那些乱世中的“小人物”被历史遗忘,不想让那些复杂的人和事,被简化成“忠”与“奸”的标签。
几日后,赵仲从汴梁回来,带来了宋祁的书信。信中说,欧阳修看到赵烈的批注和史料后,虽没有修改对冯道、石敬瑭的整体评价,却在《新五代史》中补充了冯道“刻印九经”、石敬瑭“晋阳护民”的细节,还加了一段“呜呼!五代之乱,君不君,臣不臣,可叹者众,可责者亦众,非独一人之过也”的感叹。
赵烈躺在床上,听赵仲读完信,嘴角露出一丝微弱的笑容:“够了……能补充这些细节,就够了。后人读史时,总会有人注意到这些,总会有人明白……五代的人,不容易啊……”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五代的画面——朱温在汴梁称帝,李存勖在魏州誓师,石敬瑭在晋阳哭泣,冯道在幽州护经,柴荣在高平冲锋……这些人,有的是枭雄,有的是懦夫,有的是忠臣,有的是“贰臣”,却都在乱世中挣扎着,守护着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而他,不过是把这些画面记下来,告诉后人:历史不是非黑即白,乱世中的人,更值得被理解,被记住。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像在为五代的往事哭泣,也像在为赵烈的坚持叹息。赵仲握着祖父的手,心里明白,祖父追求的不是史书的“正确评价”,而是历史的“真实温度”——他想让后人知道,五代不仅有战乱和背叛,还有坚守和温情,还有那些为了文化、为了百姓而默默付出的人,这些,才是五代真正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