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那道仿佛能穿透人心的苍老声音,陆寒没有半分局促。
他将手中钱明托付的木盒轻轻放在门边的案几上,然后才不卑不亢地转身,直视那位背对着他的青衫老者。
“张老,您说错了。”
陆寒的声音清朗而平稳,在这间静谧的茶馆里,清晰地传入了老者的耳中。
“我不是来拉谁下水,我是来提醒鱼塘的主人,有条鲨鱼混了进来,正在用整个鱼塘的生态,赌它自己的输赢。”
那老者摆弄茶具的动作,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停顿。
他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刻满了岁月痕迹的脸,沟壑纵横,但一双眼睛却并不浑浊,反而像深潭一般,沉静而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最深处的欲望和恐惧。
他就是张敬儒,一个跺跺脚,就能让国内棉花产业抖三抖的传奇人物。
张敬儒的目光在陆寒身上扫过,从他普通的衣着,到他平静无波的眼神,最后落在他那双干净而有力的手上。
“哦?鲨鱼?”张敬儒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我只看到一个年轻人,用一封信,搅动了整个市场,让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棉花。现在,你又跑到我这个老头子面前,告诉我水里有鲨鱼?年轻人,你觉得我是老糊涂了,还是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他伸手指了指对面的蒲团:“坐。既然敢来,就把你的故事,说给我这个老头子听听。说得好,我这壶‘大红袍’算你没白来。说得不好……”
他没说下去,但那意思不言而喻。
陆寒坦然落座,脊背挺得笔直。
“张老,在您眼里,我们这些做金融的,可能都是趴在实业身上吸血的蚊子,这一点,我不否认。”陆寒的开场白,出乎了张敬儒的预料。
“但蚊子也分两种。”陆寒话锋一转,“一种,是只敢偷偷摸摸吸口血就跑的。另一种,是想把人直接吸干,再把骨头拿去熬汤的。白敬亭和他的巨鲨资本,就是后一种。”
张敬儒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没有接话,示意他继续。
“棉花价格被炒到这个位置,正常吗?”陆寒问道。
“不正常。”张敬儒惜字如金。
“但您和整个产业,为什么没出声?因为短期来看,价格上涨,棉农增收,企业账面好看,似乎是件好事。大家都在默许这场狂欢,甚至有人在偷偷跟着加码,不是吗?”
这句话,有些诛心了。
张敬儒端着茶杯的手,再次停在了半空。他抬起眼皮,深深地看了陆寒一眼。
这年轻人,太敏锐,也太大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这场狂欢的买单者,从来不是发起人。”陆寒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具穿透力,“白敬亭为什么要在这个位置,不计成本地疯狂买入?不是因为他看好棉花,而是因为他输不起!”
他将赵毅连夜整理出的那份关于“海天控股”和欧洲贷款的逻辑链,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推到了茶盘边。
“张老,您不用看复杂的细节。我只跟您讲一个故事。”
“一位国王,用他最坚固的城堡做了抵押,从邻国借了一大笔钱,去给他的宝贝儿子建一座新宫殿。现在,他那个愚蠢的儿子,为了跟一个乡下小子赌气,用这笔钱在城堡的粮仓里,堆满了正在发霉的棉花。”
“现在,邻国派来的估价师,天天拿着放大镜盯着他的城堡。一旦城堡的价值因为这堆烂棉花跌破了警戒线,国王不仅会失去城堡,他儿子的宫殿也会变成一个笑话。”
“而您,和您身后的整个棉花产业,就是这座城堡的地基。白敬亭,就是那个国王。白宇飞,就是那个愚蠢的儿子。而我……”陆寒指了指自己,“就是那个恰好知道棉花正在发霉的乡下小子。”
茶馆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只有紫砂壶上,还冒着袅袅的热气。
张敬儒没有去看那份资料,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陆寒的脸上。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所以,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帮你,在这堆烂棉花上,再浇一盆油?”
“不。”陆寒摇头,“我是想请您,在最关键的时候,把粮仓的大门打开,让所有人都看看,里面的棉花,到底烂成了什么样子。”
“我凭什么信你?”张敬儒问出了和钱明、苏沐雪同样的问题。
“您不需要信我。”陆寒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您只需要相信白敬亭的贪婪,和他此刻深入骨髓的恐惧。您只需要判断,当这个巨大的泡沫,被他自己,或者被我戳破时,谁会是最大的受害者?”
“我输了,倒下的只是瀚海资本。但如果让这个泡沫无序地崩溃,倒下的,是无数靠棉花吃饭的家庭,是整个产业几十年的信誉。”
“我来,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给这件事,加上一个有序的、可控的结局。让那条鲨鱼,把他吞下去的,连本带利吐出来,变成滋养整个鱼塘的养分。”
张敬儒沉默了。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又缓缓放下。
他摆弄了几十年的茶具,看了一辈子的风云。见过太多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也见过太多口若悬河的骗子。
但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一样。
他的眼里没有贪婪,只有一种冷静到可怕的自信,和一种对局势洞若观火的清醒。
他不是在求人,他是在提供一个选择。一个对整个产业而言,风险巨大,却又充满诱惑的选择。
“你那个叫钱明的老伙计,还好吗?”张敬儒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陆寒愣了一下,随即答道:“他很好,他还托我,给您带了些薄礼。”
说着,他起身,将那个木盒双手奉上。
张敬儒打开木盒,看了一眼里面色泽油润的普洱茶饼,苍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无人察觉的、极其细微的笑意。
“这老家伙,还记得我好这一口。”
他盖上木盒,重新看向陆寒。
“你的故事,讲得不错。但是,想让我开门,光靠嘴皮子可不行。”
张敬儒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萧瑟的庭院。
“白敬亭用钱,筑起了一道高墙。你想让大家相信墙里是烂棉花,就得先在墙上,亲手砸开一道裂缝。”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什么时候,我能从那道裂缝里,闻到血腥味了,你再来找我。”
“我等着看你的好戏。”
……
当陆寒走出茶馆时,天色已经微暗。
钱明立刻迎了上来,看到陆寒平静的脸色,心里顿时七上八下。
“怎么样?”
“他让我们先动手。”陆寒言简意赅。
钱明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其中的深意,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这个老狐狸……这是要拿我们当投石问路的卒子啊。”
“卒子,过了河,也能当车用。”陆寒的眼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战意。
回到瀚海资本,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所有人都在等他。
陆寒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在那张错综复杂的计划图上,画下了一个巨大的箭头,直指“巨鲨资本”四个大字。
“传我命令。”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从明天开盘起,停止一切舆论引导,收缩所有防御阵线。”
“我们不砸盘,也不护盘。”
“我们……做多。”
“什么?”马超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整个团队都炸了锅。
“陆总,我们去帮白敬亭抬轿子?这不是给他送钱吗?”
“是啊陆总,我们那两个亿,跟他的资金比起来,就是杯水车薪,他一口就能把我们吞了!”
“安静!”陆寒转过身,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谁说,做多就一定要用自己的钱?”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白敬亭不是想当救世主,想护盘吗?那我们就帮他一把,把火烧得再旺一点。”
“我要你们,动用我们所有的渠道,去市场上……借券。”
“把所有能借到的棉花期货空头头寸,都给我借过来!”
“白敬亭想把价格焊死在高位,那我就把所有想砸盘的炮弹都收集起来,然后……再亲手递到他的面前。”
“我要让他,用自己的钱,买下绞死他自己的绳索。”
“我要请他……入瓮!”
ps:借券做多,在敌人最强的阵地上发起冲锋,陆寒这一步险棋,究竟暗藏着怎样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