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亿真金白银转投邻市。
如一块巨石砸进京州官场这池春水。
涟漪久久不散。
风言风语在市委大楼的各个角落滋生。
“听说了吗?大路集团的项目彻底黄了,人家直接去隔壁金山了。”
“还能不黄?摊上孙连城那么个活神仙,不黄才怪了。”
“三十个亿啊!这得少多少税收?李书记怕是肺都要气炸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光明峰底下真有座王爷墓,这要是真挖了,那才是天大的娄子。”
“从这个角度看,孙书记是保住了咱们京州的龙脉。”
“什么龙脉?我看就是懒政!”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抱着程序当圣旨,把财神爷往外推,这就是京州的罪人!”
议论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一派认为孙连城固步自封,断了京州的发展前途。
另一派则觉得他高瞻远瞩,以无为的方式避免了滔天大祸。
两派人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
但无论哪一派,提起“孙连城”这个名字时,语气里都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而舆论风暴的中心,孙连城本人,却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
他正坐在办公室里,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写着一份材料。
《个人年度考核总结及自我剖析》。
钢笔的笔尖在稿纸上沙沙作响。
他写得格外认真,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
“……回顾过去一年的工作,本人深刻认识到自身存在诸多严重不足。”
“其一,思想上存在惰性,面对重大工程项目时,开拓创新精神不足。”
“习惯于用老办法、旧程序解决新问题,缺乏敢闯敢试的担当精神……”
“其二,工作方法上存在严重的教条主义和本本主义。”
“在光明峰项目的处理上,过于依赖专家意见和书面规划。”
“未能充分体察市委领导的战略意图,导致项目推进迟缓。”
“最终造成了不良影响,辜负了组织的信任与期待……”
“其三,学习能力有待提高。”
“对新时期的经济发展规律认识不深,对市场动态的把握不够敏锐。”
“未能给来京投资的企业家提供高效、便捷的服务,服务意识有待加强……”
他逐条逐项地罗列着自己的“罪状”。
用词恳切,态度诚恳。
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能力平平、思想僵化、跟不上时代发展、亟待组织批评教育的后进干部。
写到酣畅处,他甚至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又另起一行,补充道:
“综上所述,本人在过去一年的工作中,成绩寥寥,问题多多。”
“恳请组织对我进行严肃批评,并考虑将我调整到更适合我能力水平的、不那么重要的岗位上去。”
“以免继续在关键位置上耽误京州的发展大计。”
写完最后一个字,孙连城长舒一口气。
他摘下眼镜,仔仔细细地又读了一遍。
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完美。
这份总结,堪称自贬界的教科书,咸鱼界的《出师表》。
他相信,任何一个正常的组织部门看到这份报告,都会慎重考虑报告主人的前途问题。
年底的干部考核民主评议会,在市委的大会议室里如期召开。
气氛庄重而略带沉闷。
各部门的负责同志正襟危坐,依次上台,汇报一年的工作成绩,展望来年的宏伟蓝图。
孙连城坐在靠后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神游天外。
只等着轮到自己时,把那份精心准备的“自我剖析”念一遍。
然后接受同志们“实事求是”的评价。
终于,主持人念到了他的名字。
孙连城清了清嗓子,正准备上台。
“关于连城同志的工作,我先说两句。”
市总工会的老主席突然举起了手,声音洪亮。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老主席扶了扶话筒,满脸红光:
“今年,大风厂的股权纠纷案,是压在我们工会和司法系统心头的一块大石头。”
“工人们情绪激动,厂子濒临破产,随时可能演变成群体性事件。”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是连城同志!”
“他高瞻远瞩,创造性地提出了'联合调解小组'的工作方法!”
孙连城在台下微微一愣。
联合调解小组?
那不是他为了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随口想出的一个分锅的法子吗?
只听老主席越说越激动:
“这个方法,把工会、司法、信访、街道的力量拧成了一股绳。”
“既安抚了工人情绪,又依法依规解决了问题。”
“现在,大风厂的烂摊子已经基本理顺了。”
“这是工作思路的重大创新!”
“我代表市总工会,给连城同志投'优秀'一票!”
话音刚落,市司法局的局长也跟着点头附和:
“主席说得对!这个模式非常值得推广,解决了我们的大难题。”
“我们也投'优秀'!”
孙连城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份突如其来的“功劳”。
市文物局的局长已经激动地站了起来。
“我更要感谢孙书记!”
文物局长是个干瘦的知识分子,此刻却激动得脸颊泛红:
“光明峰下的明代王爷墓,是我们汉东省近年来最重要的考古发现!”
“意义重大,价值不可估量!”
“如果不是孙书记顶住压力,坚持原则。”
“用极其严谨的程序挡住了那个险些造成千古罪孽的开发项目。”
“我们京州就要成为历史的罪人!”
他对着孙连城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孙书记这种对历史负责、对文化敬畏的精神,是我们所有干部的楷模!”
“我们文物局,全票'优秀'!”
会场里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如果说前两个“优秀”还能理解,这第三个就显得有些魔幻了。
紧接着,更魔幻的一幕上演了。
几个曾经被孙连城的“程序主义”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部门负责人,也相继发言了。
他们的表情有些复杂。
像是便秘了三天终于通畅了一样。
“我们建设局虽然有几个项目被孙书记的规划打了回来。”
“但回过头看,孙书记的程序虽然繁琐,但有章可循,规则清晰。”
“我们不用再去猜领导的心思,只要按规矩办事就行。”
“这……也挺好。我们投'合格'。”
“我们环保局也一样。”
“以前一些项目,环保评估报告就是走个过场。”
“孙书记来了之后,他是真看、真审、真驳回。”
“虽然给我们增加了不少工作量,但也确实堵住了不少漏洞。”
“我们也……'合格'。”
“合格。”
“合格。”
一个个“合格”从这些被折磨过的干部嘴里说出来。
听起来竟带着一丝解脱和认可。
他们发现,在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领导手下。
一个严格按常理出牌的副手,反而成了一种确定性的依靠。
孙连城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他感觉自己像个一丝不挂的小丑,被架在舞台中央。
接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荒诞喝彩。
他精心准备的自我批评,此刻就像一个笑话。
再也念不出口了。
整个评议会的气氛,在他的“优秀”和“合格”声中,走向了诡异的高潮。
会议的最后,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走上台做总结陈词。
他清了清嗓子,面色凝重地看着手里的稿子。
又抬头环视了一圈全场,目光在孙连城的脸上一掠而过。
“同志们,刚才大家对各位市领导过去一年的工作,进行了客观公正的评价。”
他顿了顿,似乎在酝酿一句非常重要的话。
“在这里,我要补充一点。”
“就在昨天下午,省委组织部的领导打来电话,传达了沙瑞金书记的一个口头指示。”
“沙书记”三个字一出口,整个会场瞬间鸦雀无声。
连呼吸都停滞了。
组织部副部长一字一顿地说道:
“沙书记在听取了关于我市近期一些工作汇报后,特别指出。”
“要'充分肯定京州市孙连城同志,在净化营商环境和创新工作方法上的突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