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轩抬起一只手，虚空下压。
室内山呼海啸般的狂热，瞬间被摁了回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灼热的期待，所有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钉在他身上。
“‘堵点’，找到了。”赵明轩的声音不响，却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入每个人的神经，“但是，新的问题来了。”
他的手指，再一次点向孙连城报告上的那句话。
“‘让河流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
范建脑子转得最快，他向前一步，声音发干地试探：“院长，您的意思是……我们，什么都不做？”
“不！”
旁边的小林几乎是吼着反驳，他攥紧了笔记本，指节因用力而惨白。
“导师的‘无为’，绝非不为，而是不‘乱为’！我们如果现在就用炸药把那道非法的土石坝给炸了，虽然解决了‘堵点’，但那就成了我们的功劳，而不是‘河流自己解决’了！”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让刚刚还狂热的众人瞬间冷静，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思考。
是啊，找到了问题，然后呢？
直接上报？太浅薄了，那是凡夫俗子的思路，完全没能领会导师的哲学高度。
私下解决？那更是对“顺其自然”这一核心思想的公然背叛。
“小林说得对。”
赵明轩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他的目光再次逐字扫描那份报告，像一个解码员在破译最后的密电。
“导师既然布下了这枚棋子，就说明……他早已预见到了一个时机。”
“一个不需要我们动用任何凡俗手段，就能让所有问题迎刃而解的时刻。”
他微微吸气，语调变得缥缈，仿佛在梦呓。
“‘地利’已现，我们只需……静待‘天时’。”
天时！
这两个字，像一道雷光，再次贯穿了所有人的头脑。
对啊！
他们怎么就没想到！
导师的布局，必然是天人合一、环环相扣的。找到了“地利”上的死结，接下来，必然有“天时”的大手来亲自解开！
“我懂了！”一个戴着眼镜的研究员猛地一拍大腿，镜片上闪烁着顿悟的光，“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清淤工程，这是一个大型的、活生生的、以天地为实验室的‘自然实验’！”
“导师要向世人展示的，是超越了钢筋水泥的力量！是‘道法自然’的伟力！”
“他要用一场无可辩驳的自然现象，来冲刷人间的污垢！来证明，真正的治理，是顺应，而不是对抗！”
所有人脸上，都绽放出如出一辙的、大彻大悟的表情。
他们看向那份报告的眼神，已经彻底脱离了崇拜。
那是敬畏。
这哪里是什么工作报告，这分明是一份实验设计书，一份导演着天地万物的终极剧本！
赵明轩的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所以，我们现在的任务，不是干预。”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是‘观察’，和‘记录’。”
“立刻组织一个‘银龙河观测小组’！”赵明m轩的命令斩钉截铁。
“带上我们所有最精密的设备！水文光谱监测仪、地质应力传感器、蜂群式高清无人机、激光断层扫描仪！”
“就在那个废弃的土石坝附近，给我建立一个秘密观测站！”
“我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监测那里的每一个数据变化！水流速度、泥沙含量、坝体内部的应力结构！”
“所有数据，实时传回研究院的指挥中心！”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激昂。
“我们，将成为这场伟大实验的唯一见证者！我们要从数据的每一次跳动中，‘预见’导师安排的那个‘天时’！”
“行动！”
不出十二个小时。
银龙河下游，那处荒草丛生的河道拐弯处，多了一个毫不起眼的伪装帐篷。
从外面看，它和某个钓鱼佬或者地质勘探队临时搭建的窝棚，没有任何区别。
帐篷里面，却是另一个世界。
十几块显示屏闪烁着幽蓝的光芒，布满了复杂的曲线和滚动的数字。几名研究员戴着战术耳机，神情肃穆，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出密集的脆响。
一台大疆工业级无人机被涂上了与河岸泥土别无二致的迷彩色，如同一只幽灵，悄然悬停在半空，将土石坝的全景画面实时传回。
河床底部，伪装成鹅卵石的传感器阵列，正默默记录着水流对坝体的每一次冲击。
整个观测站，像一头潜伏在暗处的史前巨兽，安静、专注，又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
他们坚信，自己不是在监测一场潜在的灾难。
而是在等待一幕神迹的降临。
与此同时，北莞市委。
孙连城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他最近的日子，过得相当惬意。
自从那份“哲学报告”被叶书记“高度评价”并“密封存档”后，他就彻底解放了。
防汛的实际工作，有王梁那个犟种在前面玩命顶着。
思想的理论高地，有理研院那群疯子替他无限拔高。
他自己，则回归了“宇宙神教教主”的本职工作——喝茶、看报、发呆。
秘书小王进来给他续水，看见孙连城正望着窗外的万里无云，眼神深邃，似乎藏着一片化不开的……忧愁。
“书记，今天天气真好啊。”小王没话找话。
孙连-城收回目光，端起茶杯，吹开茶叶，幽幽地叹了口气。
“好是好，就是太好了。”
他放下茶杯，摇了摇头。
“这都快七月了，一滴像样的雨都没有。再这么晒下去，银龙河都快见底了，这怎么行？”
他的脸上，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沉痛。
心里想的却是：怎么还不下雨？再不下雨，洪水怎么来？洪水不来，我这份“渎职报告”不就成了废纸一张？我的咸鱼人生什么时候才能开启？！
小王听完，内心巨震，肃然起敬。
看看！什么叫格局！什么叫境界！
身在庙堂之高，却心怀田间地头！连晴空万里，都能让他联想到民生疾苦！
“书记高义！”小王由衷地赞叹，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
孙连城摆了摆手，不想再聊这个让自己“心痛”的话题。
他感觉自己快等出内伤了。
而另一边，北莞市防汛抗旱指挥部，则是截然相反的炼狱绘卷。
副市长王梁的办公室里，烟味、汗味和泡面味混合发酵，熏得人头晕。
他顶着两个能养鱼的黑眼圈，正指着墙上的巨幅地图，对着一群同样面如死灰的干部咆哮。
“银龙河上游A-3段的堤坝，再给我加高二十公分！沙袋不够就去市里调！钱不够我来批！”
“下游所有村镇的撤离路线图，再给我演练一遍！必须保证每个村干部闭着眼睛都能把路线背下来！”
“还有，所有冲锋舟、救生衣全部下水检查一遍！油料加满！电池充满！”
王梁的声音已经嘶哑，却带着一股歇斯底里的狠劲。
他每天都在祈祷，祈祷千万别下大雨，千万别来台风。
他已经把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到了极限。他派出的工程队，几乎把银龙河沿岸所有常规堤坝都重新加固了一遍，累得人仰马翻。
他只求，能平平安安地，熬过这个该死的雨季。
就在这几方心思各异的焦灼等待中。
一则来自省气象台的紧急通报，像一颗陨石，悍然砸进了北莞市这片看似平静的湖面。
指挥部的大门被野蛮地撞开，气象局长手里攥着一份文件，脸色惨白如纸。
“王市长！紧急预警！”
王梁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说！”
“省气象台刚刚发布红色预警！一场……一场百年不遇的超强台风‘海神’，已经生成！目前正在以每小时25公里的速度，朝着东粤省沿海……呼啸而来！”
气象局长猛地咽了口唾沫，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下一句话。
“它的预计登陆点，距离我们北莞市……不足一百公里！”
轰！
王梁感觉自己的脑子炸了。
怕什么，来什么。
而且一来，就是最猛的那种。
几乎是同一时间。
银龙河下游的秘密观测站里。
负责监控外部信息的研究员，也刷到了这条新闻。
他像被电击了一样从椅子上弹起，一把扯下耳机，因为极度的激动，声音都变了调。
“院长！快看！省台！红色预警！”
所有的研究员都疯了一样围了过来。
屏幕上，那巨大的、螺旋状的台风气象云图，像一只狰狞而冰冷的宇宙之眼，霸占了整个屏幕。
那条鲜红色的、预示着毁灭的移动路径，如同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剑锋所指，正是北莞。
“百年不遇……”
“超强台风……”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死死盯着那恐怖的云图，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即将亲眼见证历史的、狂热到极致的战栗。
赵明轩缓缓走到屏幕前，伸出手，指尖虚抚着那旋转的风暴。
他的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咧开一个巨大的弧度。
他等到了。
导师的剧本里，最关键，也是最壮丽的一环，终于来了。
那不是台风。
那是执行天罚的使者！是冲刷罪恶的神力！
他猛地转过身，面对着他那群同样激动到浑身颤抖的信徒们，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那句他们已经等待了太久的话。
“天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