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城靠在床上看电视。
屏幕上,一个戴着眼镜的评论员,正用一种饱含深情的,几乎要哭出来的语气,慷慨激昂地朗诵着一篇赞美他的文章。
“他,身在病榻,却心系苍生。”
“他,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为民请命。”
“他,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需要的,食品安全吹哨人!”
背景音乐,是《真心英雄》。
孙连城面无表情地,将一块炖得软烂的土豆塞进嘴里。
好吃。
但,食之无味。
一种巨大的、无边的绝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刚刚被红烧肉和炖土豆填满的胃。
他绝望地发现。
就算他躲进病房,装疯卖傻,也无法阻止自己“被动立功”。
这个世界,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强行把他往“圣人”的道路上推。
他反抗不了。
英雄?
我?
孙连城在心里发出一声哀嚎。
我只是想吃口肉啊!我只是抱怨了几句饭难吃啊!
怎么就成了为民请命了?
这个世界疯了吗?
不。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他混乱的脑海。
不是世界疯了。
是我……
是我疯得还不够彻底!
孙连城“啪”的一声关掉了电视。
他躺了下来,用被子蒙住了头,陷入了深刻的、痛苦的反思。
必须复盘。
必须找到问题的根源。
为什么?
为什么他每一次试图证明自己是个疯子的努力,最终都会变成一次“丰功伟绩”?
他仔细回忆着自己的“表演”。
从最开始的“因果倒挂”,到后来的“能量转换”,再到那句直接引爆了全城的“热寂进程”。
他痛苦地发现了一个致命的漏洞。
他说的那些话,虽然听起来很怪,很玄乎。
但它们……它们终究是有“逻辑”的!
“因果”、“能量”、“熵”、“热寂”……这些词汇,本身就带着一种哲学思辨或者说科学幻想的味道。
它们是有体系的!
虽然这个体系是他胡编乱造的,但它毕竟存在!
这就给了那帮“信徒”,留下了巨大的解读空间!
他们能“悟”,他们能“解读”,就说明他的疯话里,还有可以被理解的成分!
这就是失败的根源!
是他疯得太有文化了!
是他疯得太有内涵了!
是他疯得……太高级了!
孙连城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大彻大悟之后的光芒。
他悟了。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他必须升级自己的“疯病”。
他要彻底告别过去那种“哲思型”的、故弄玄虚的表演风格。
那种风格,风险太高,太容易被“解读”了。
他要转型。
从一个“哲学家”,转型为一个彻彻底底的、毫无逻辑的、“胡言乱语型”精神病!
他要说的,必须是纯粹的,无序的,完全由随机词汇组成的呓语!
放弃一切逻辑!
语法去死!
因果滚蛋!
他要在自己的语言世界里,制造一场彻底的、混沌的宇宙大爆炸!
他就不信了!
当他说出“香蕉、拖拉机、星期三”这种话时,赵明轩那帮人,还能从中悟出什么狗屁的“宇宙大道”来!
来啊!
解读啊!
我倒要看看,你们谁能把“香蕉”和“拖拉机”联系起来,并从中提炼出什么治国理政的方针!
这个念头,让孙连城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感觉自己找到了通往终极自由的钥匙。
他的新目标,无比清晰。
让王建业的继任者,那个看起来更谦卑的李院长,以及他背后的专家小组,在自己的病历上,郑重地写下最终诊断:
“重度精神分裂,思维彻底紊乱,无逻辑关联,语言功能崩坏。”
然后……
然后把他打包,送进东粤省精神卫生中心!
实现终极的、物理层面的、谁也别想来烦他的“隔离”!
没错!
这才是真正的“归真计划”!
回归一个精神病人最真实的状态!
孙连城为自己这个完美的计划,激动得手心都在出汗。
但是,一个新的问题摆在了面前。
如何稳定地、持续地、高效地,输出毫无逻辑的胡言乱语?
这其实是个技术活。
人的大脑,天生就有一种寻找逻辑和关联的本能。
让他自己凭空去想,想出来的词,很可能在潜意识里,还是有关联的。
不行。
不能靠自己。
他需要一个外部的、绝对随机的“词汇生成器”。
第二天。
林小月推着餐车走进病房时,看到的就是一个容光焕发,眼神炯炯的孙书记。
今天的午餐,是糖醋里脊和鱼香茄子。
很丰盛。
但孙连城看都没看一眼。
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更高维度的“艺术创作”之中。
“小林啊。”他用一种洞悉了宇宙终极奥秘的语气,缓缓开口。
林小月赶紧拿出小本本,身体微微前倾,做好了聆听神谕的准备。
“我最近,在思考一个问题。”
“语言。”
孙连城停顿了一下,营造出足够的神秘感。
“语言,是思想的牢笼。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遵循着前人定下的语法和逻辑。我们以为自己在自由表达,其实,我们只是在牢笼里,重复着固定的舞步。”
林小t月的笔,在纸上飞快地记录着。
她的脸上,露出了痴迷而又困惑的表情。
导师,又进入了新的境界!
“我想……打破它。”孙连城的声音,带着一丝悲天悯人的沧桑。
“那你需要……”林小月下意识地问。
“一本词典。”孙连城图穷匕见。
“去给我买一本《现代汉语词典》,越厚越好。”
“我要从构成这个世界的,最基础的‘字’与‘词’开始,重新解构这个被语言所禁锢的世界。”
林小月停下了笔。
她抬起头,看着孙书记。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这番话震慑得,无法动弹。
解构世界!
从一个“字”开始!
这是何等宏大,何等恐怖的构想!
导师他……他到底想做什么?
她不敢想,也不敢问。
她只能怀着无比崇敬的心,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马上去!”
当天下午,林小月就捧着一本崭新的、板砖一样厚的《现代汉语词典》,交到了孙连城的手上。
孙连城接过那本词典,像接过了一把绝世神兵。
他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本沉甸甸的工具书上了。
接下来的几天。
孙连城彻底沉浸在了自己的“疯癫修行”之中。
他不再看电视,不再关心外界的纷纷扰扰。
他每天就做一件事。
翻词典。
他给自己定下规矩:闭上眼睛,手指随便在书页上点一下。
点到哪个词,就是哪个词。
绝不挑选,绝不犹豫。
第一天。
“茶杯。”
“挖掘机。”
“马铃薯。”
“风筝。”
第二天。
“星期二。”
“红绿灯。”
“电冰箱。”
“图书馆。”
他把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词,工工整整地抄在一个小本子上,然后打乱顺序,重新排列组合,反复背诵。
他要将这些“疯言疯语”,变成自己的肌肉记忆。
张口就来。
就在他全身心投入这项伟大的事业时,隔壁的病房,似乎有了些动静。
他隐约听到有护士在走廊里小声议论。
“听说了吗?隔壁那个张德海,昨天被他儿子接走了。”
“接走了?他不是说要在这里‘静养’到天荒地老吗?”
“谁知道呢,好像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急着回去处理。不过马上又有人要住进来了,也是个退休的老干部,情况差不多,也需要绝对安静。”
孙连城对这些毫不在意。
张德海那个“影帝”走不走,新来的邻居是谁,都与他无关。
他现在,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如何扮演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疯子”上。
夜深人静。
窗外,只有几声稀疏的虫鸣。
医院的走廊,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孙连城缓缓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时机,已经成熟。
是时候,进行一次完整的、带妆彩排了。
他清了清嗓子,酝酿了一下情绪。
他的大脑一片空明,只剩下那几个他今天背诵下来的,神圣的,毫无关联的词语。
他准备好了。
准备开始他全新的,也是他自认为最无懈可击的“胡言乱语”表演。
他缓缓张开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