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头颅滚落在地,沾满尘土与血污的脸上,双眼圆睁,残留着死前的惊愕与不甘。
奥科耶。
孙连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混杂着铁锈和胆汁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但在猝死穿越前的太平世界里,那些都隔着一层屏幕,是冰冷的社会新闻,是影视剧里的道具。
而现在,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前几天还送给他两只鸡的军阀,他的头颅,就这样骨碌碌地滚到了自己的脚边。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空洞地,望着他。
“哐当!”
手中的搪瓷缸子脱手,摔在坚硬的红土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刚泡好的热茶泼洒出来,在干燥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与不远处那颗头颅渗出的暗红血迹,形成一种诡异的交融。
完了。
这是孙连城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玩脱了。
他只想混吃等死,只想观测星空,只想安安静静地当一条咸鱼。可现在,他被动地卷进了一场血淋淋的政变,还被胜利者当成了幕后主使。
这剧本,他真的演不下去了。
他脸色发白,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这副模样,落在单膝跪地的卡隆博眼中,瞬间被解读成了另一番含义。
先知面色苍白,定是昨夜降下神谕,跨越空间颠覆乾坤,耗费了太多的神力!
亦或是……先知对自己这种自作主张、擅自行事的行为,感到不悦?毕竟,凡人揣度神意,本就是一种僭越。
想到这里,卡隆博内心愈发敬畏,也愈发忐忑。他将头埋得更低,声音里充满了谦卑与惶恐。
“先知,我……”
“书记!”
一声惊呼打断了卡隆博。老王和几个工程师也冲了出来,当他们看到地上的头颅和跪拜的军阀时,所有人都石化了。
震惊?
不,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们的感受。
那是震惊到麻木,麻木到三观重塑的呆滞。
他们看着孙连城那因为恶心而微微弓起的背,看着他那苍白的脸色,一个念头在他们所有人心中疯狂滋生,并最终固化成不可动摇的真理。
孙书记不是凡人。
他不是什么周易八卦,也不是什么奇门遁甲。
他是真正的,能于千里之外,决胜沙场的在世神仙!
否则,无法解释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一碗鸡汤,一个汉字,一夜之间,就让一个盘踞此地多年的军阀身首异处!
老王整个人都在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窥见了“天机”的极致兴奋。他看孙连城的眼神,已经不再是看领导,那是在仰望一尊行走在人间的神只。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孙连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抬起手,用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的声音,对着卡隆博,也对着所有人,说出了他此刻最想说的一句话。
“我……我不是先知。”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虚弱。
“这一切,与我无关。”
他只想切割,立刻,马上!他要和眼前这颗人头,和这场该死的政变,撇清所有关系!
然而,这句话传入卡隆博的耳中,却不啻于一道神启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先知说什么?
他说他不是先知,这一切与他无关?
卡隆博身体猛地一震,随即,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明悟涌上心头。
他懂了!
先知这是在教导他!是在提点他!
神明只负责降下启示,而执行神意的,必须是凡人!功劳,不能归于虚无缥缈的神,而要归于那个拿起武器、流血牺牲的凡人王者!
先知这是在告诉他,卡隆博,从今天起,你就是坎巴新的王,你要学会独立,学会承担这份荣耀与责任,而不是永远躲在“神”的庇护之下!
这是考验!是神对一位凡人王者的最终考验!
想通了这一层,卡隆博心中最后的一丝忐忑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感激与狂热。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孙连城,然后重重地一个头磕在地上。
“砰!”
“我明白了,先知!”
他高声回答,声音洪亮而坚定,传遍了整个营地。
“这一切,都是我,卡隆博,为了坎巴人民不再受干渴与压迫之苦,为了这片土地的未来,而做出的决断!”
他主动,并且大声地,为孙连城撇清了所有“嫌疑”。
但他说完,看向孙连城的眼神,那份发自灵魂深处的崇拜与敬畏,却比之前浓烈了百倍。
他是在向他的“神”递交一份完美的答卷。
孙连城彻底傻了。
他看着主动把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的卡隆博,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已经无话可说。
这误会,好像进入了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闭环。
卡隆博站起身,转身面对他那些同样处于狂热中的士兵,振臂一呼!
“奥科耶的时代,结束了!”
“从今天起!”他一脚踢开奥科耶的头颅,然后指向孙连城所在的营地,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神圣的语气宣布,“这片土地,将是‘圣人’庇护下的‘圣地’!我的军队,将亲自守护这里的安宁!”
“任何胆敢靠近圣地,对中国朋友不敬的行为,都将视为对我卡隆博的直接宣战!”
“所有为基地建设运输的物资、车辆、人员,一路绿灯!免费通行!所有需要的劳工,优先从我的士兵里挑选!能为圣人搬砖,是我们至高的荣耀!”
“喔!!!”
上百名士兵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孙连城看着这群人,脑子嗡嗡作响。
他感觉自己不是穿越到了非洲,而是穿越到了某个邪教的开宗立派现场,而自己,就是那个被架上神坛的倒霉教主。
……
消息传到法国建工集团的办公室时,皮埃尔刚刚挂断与巴黎总部的视频会议。
当他听完手下探子惊魂未定的汇报后,整个人如遭雷击。
奥科耶死了。
被他的副官卡隆博在一夜之间推翻。
而那个卡隆博,现在成了那个中国“先知”最忠实的信徒。
皮埃尔瘫坐在昂贵的真皮座椅上,手里那根刚刚点燃的雪茄掉在地上,烫坏了名贵的地毯,他却毫无知觉。
巧合?
幸运?
不。
一次是巧合,两次就是必然。
先是神乎其技地找到古井,断了奥科耶的财路。
然后用一碗汤和一个符号,就策反了军阀的副官,兵不血刃地颠覆了一个政权。
这不是技术,不是商业,甚至不是战争。
皮埃尔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崩塌。他引以为傲的商业逻辑、资本法则,在那个东方人神鬼莫测的手段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他颤抖着手,拿起加密电话,再次拨通了巴黎总部的号码。
“先生,”他的声音干涩而绝望,“关于坎巴的项目……我建议,我们立即终止,并撤出所有人员。”
电话那头传来不满的质问。
“皮埃尔,你在说什么胡话?”
“先生,请听我说完。”皮埃尔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组织着语言,“我们的竞争对手,那个中国人,他……他使用的不是我们能理解的竞争方式。”
“他使用了非对称的、具有强烈本土宗教色彩的、近乎巫术的……超限战。”
“我们输了。在坎巴,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工程师,而是一个先知。这场竞争,从一开始就不在同一个维度。我们没有任何反击的手段。”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
一夜之间,所有阻碍基地建设的外部障碍,全部烟消云散。
之前被奥科耶百般刁难的水泥、钢筋,如今由卡隆博亲自派兵护送,源源不断地运抵营地。
需要爆破的山体,卡隆博直接拉来了他的炮兵连。
需要大量劳动力,卡隆博的士兵们抢着报名,不给钱都干,只求能离“圣地”近一点,多沾染一些“神气”。
老王拿着一份全新的、进度提前了至少半年的施工计划,激动得满脸通红,冲进孙连城的板房,准备向这位伟大的总负责人汇报这天大的好消息。
然后,他看到了让他再次陷入沉思的一幕。
他们的“总负责人”,那个决胜千里之外的“先知”,正戴着一副老花镜,趴在桌子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老王悄悄凑过去,看了一眼封面。
《坎巴共和国基础鸟类图鉴(附彩图)》。
孙连城看得极为认真,手指还在一行文字上划过:“白喉蜂虎,喉部白色,头顶及背部绿色……叫声清脆,似‘prrrp’……”
老王:“……”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书记的境界了。
或许,观鸟,也是“道法自然”修行的一部分?
……
万里之外,京城。
一间肃静的办公室里,赵立春书记,刚刚看完了老王用最高级别加密渠道发回来的第一份工作报告。
报告写得极为详尽,甚至带着几分玄幻色彩。
里面详细描述了孙连城同志抵达坎巴后,如何面对军阀的刁难与威胁,又是如何“清静无为、顺势而为”,仅凭一碗鸡汤和“道法自然”的东方智慧,便“不费一兵一卒”,彻底解决了困扰项目组数月之久的军阀问题,并成功将对方收编,为我所用。
赵立春放下报告,沉默了许久。
他端起茶杯,看着窗外,眼神深邃。
办公室里,只有秘书轻轻翻动文件的声音。
良久,赵立春才缓缓开口,仿佛在对秘书说,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看来,我们还是低估了连城同志的能量。”
秘书停下笔,恭敬地听着。
“他不是去解决问题,”赵立春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慨,“他本身,就是‘规则’。”
……
坎巴的阳光依旧毒辣,但猴面包树下的躺椅,却格外阴凉。
孙连城合上了那本鸟类图鉴,感觉自己的精神世界得到了极大的抚慰。
没有什么比研究这些单纯的、只会吃喝拉撒的小生命更治愈的了。
这时,老王又拿着一沓文件,恭恭敬敬地走了过来,准备汇报最新的工程进度。
孙连城看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坐起身,迎着老王那充满崇拜和期待的目光,说出了他在坎巴这片土地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主动提出的要求。
“老王。”
“书记您吩咐!”老王立刻立正站好。
孙连城指了指远处的天空,一只色彩斑斓的小鸟正从树梢飞过。
“帮我弄个好点的望远镜。”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对知识的渴求。
“我想看看,远处那只长得挺别致的鸟,到底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