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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转,市井巷陌间悄然浮现出一幅亘古未有的图景:

大唐的百姓,从关中平原到江南水乡,家家户户的陶罐、瓦缸、布袋,甚至妇人陪嫁的樟木箱里,竟都塞满了雪白晶莹的盐粒。

这往日里需得掂量着铜钱、掐着指头算计的金贵物事,如今竟成了最寻常不过的囤积品,其地位仿佛与那满缸的米粮、满架的柴薪无异。

市面上的盐,无论是“大唐盐业”那依旧稳定供应的官盐,还是世家暗中试图通过各种渠道折价抛售的存货,都彻底陷入了可怕的滞销。

需求,如同被雨水浸透的堤坝,已然饱和到了极点,再低廉的价格,也难以在已然“食饱”的市场中激起太多购买的波澜。

而这幅在百姓看来是“盛世安稳”的景象,对于将家族近乎所有能动用的流动资金,都孤注一掷地投入到囤积这白色结晶中的五姓七望而言,无疑是悬于颈侧的利刃,是足以致命的窒息打击。

太原王氏在长安的府邸深处,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王元德那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

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账房刚刚呈上的、墨迹未干的报表,那薄薄的几页纸却仿佛重于千钧,压得他双臂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报表之上,一行行刺目的数字清晰地记录着:陇西的田庄因无法及时支付佃户工钱而面临停耕的威胁;洛阳的几家绸缎庄因货款拖欠已被供应商停止供货;

更可怕的是,来自范阳本家的一封急信,提及了一笔数额巨大、即将到期、却无论如何也凑不齐款项偿还的借贷,信中的焦灼几乎透纸而出。

“完了……全完了……”他松开报表,任由其飘落在地,身体无力地瘫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精美的藻井,嘴唇哆嗦着,发出近乎梦呓般的喃喃自语。

“库房里……堆满了不能吃、不能穿、如今连卖也卖不掉的盐!它们就在那里,像一座座冰冷的雪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家里的现钱,金库,都快见底了……底了……”(之前囤琉璃,现在囤盐)那声音里,充满了英雄末路般的绝望与凄凉。

类似的恐慌与绝望,如同瘟疫般在各大世家的核心层中无声而迅速地蔓延。

清河崔氏的崔文远,面对族老们连番的质询与抱怨,焦头烂额,往日里的从容风度荡然无存;

范阳卢氏的卢承宗,试图紧急变卖几处位于淮南的良田和长安的两间旺铺以换取救命银钱,但在这仓促之间,要么被闻讯而来的对手疯狂压价,要么根本找不到能一口吃下如此产业的合适买主。

往日里在商海政坛皆能呼风唤雨、翻云覆雨的豪门巨擘,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尝到了资金链彻底断裂、捉襟见肘、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极致苦涩。

他们就像陷入无边泥潭的洪荒巨兽,空有庞大而价值连城的躯体(遍布天下的田产、宅院、商铺),却因为缺乏那流动的、维系生机的血液(现金),四肢被牢牢束缚,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泥潭淹没口鼻,感受着那冰冷而绝望的下沉。

就在五姓七望被自家库房中那日益“肥胖”却毫无用处的盐山压得喘不过气,全部的精力和残存的力量都集中在如何拆东墙补西墙、解决那迫在眉睫的资金困境之时。

杜远精心策划、蓄力已久的第二波攻势,如同隐匿于九霄云外、蓄满了万钧之力的惊雷,毫无预兆地骤然炸响!

这一次,他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精准地投向了世家门阀赖以维系超然地位、传承数百年的另一根,或许比财富更为重要的支柱——知识的垄断!

无人知晓,在那看似普通的杜家村深处,经过数年默默无闻、近乎与世隔绝的技术积累和工艺流程改进,早已建立起一套远超时代、成熟且高效的造纸与活字印刷体系。

雪白坚韧、质地均匀的廉价纸张,字迹清晰、墨色润泽的活字排版,以及堆积如山、涵盖经史子集各类别的书籍雕版和早已印制完毕的成品。

被秘密地分类、整理,妥善存放在村中那数十个特意加固、干燥通风的仓库里,如同蛰伏的军队,静待那石破天惊的一刻。

这一日,天色方亮,长安东市、西市最繁华的街口,以及天下士子心中的圣地——国子监大门之外,同时竖起了数面硕大、醒目的朱漆木牌,上面以雄浑有力的楷书写着——“大唐文苑,惠泽士林!”

招牌之下,不是零散的摊位,而是用崭新木料搭起的长长桌案,桌案之上,堆叠如山的是一册册、一卷卷以往只有世家子弟藏书楼、或是豪富之家才可能拥有的各类书籍:

《论语》、《诗经》、《史记》、《汉书》、《九章算术》……甚至还有不少此前因传抄不易而流传不广、被世家秘藏的经史注释、百家着作。

然而,最让人心脏骤停、呼吸停滞,继而引发疯狂的是那悬挂在每类书籍上方,以浓墨重彩书写在硬纸板上的价格标签:

“每册,一百文!”

一百文!

这个价格,如同陨星撞击海面,瞬间在长安城的士林之中激起了滔天巨浪,其引发的震动,甚至比之前的盐价风波更为剧烈!

要知道,在此以前,即便是最普通、由穷书生手抄、字迹或许还有些歪斜的一卷《论语》,价格也动辄数贯(一贯等于一千文)。

而那些经过大儒校勘、纸墨精良、装帧考究的经典典籍,或者某些稀有的孤本、善本,更是价值数十乃至上百贯,是寻常耕读传家、囊中羞涩的寒门子弟,终其一生都可能无法触及的天文数字!

一时间,所有路过、看到这价格的读书人,尤其是那些衣衫洗得发白、却依旧保持着读书人风骨的寒门士子,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愣在了当场,大脑一片空白。

一个穿着边缘已有些磨损的青色儒袍、面容清癯的年轻士子,使劲揉了揉因苦读而略显干涩的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因思书成疾而出现了幻觉。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指向那标价牌,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嘶哑,问身旁同样目瞪口呆的同伴:“李……李兄,你快掐我一下!那上面写的是……一百文?一册《论语》?只要一百文?这……这……”

他的同伴,那位李姓士子,同样瞠目结舌,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用发涩的嗓音确认道:

“是……是一百文!千真万确,就是……一百文!这……这怎么可能!难道是天上文曲星君下凡,普度众生了吗?”

“快!快去看看是不是真的!如果是,倾家荡产也要买!”有人从巨大的震惊中率先反应过来,如同离弦之箭般疯了一样冲上前去,生怕晚了一步,这梦境便会醒来。

当第一本散发着清新墨香、纸张坚韧、字迹清晰如同斧凿刀刻的《春秋左氏传》被一个来自河东道的寒门士子。

用那攥得温热、仅有的区区一百文钱,真正地、实实在在地买到手中时,他捧着那本厚重、象征着知识与希望的书籍,双手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捧着的是整个家族的未来。

他低下头,用脸颊轻轻摩挲着微凉的纸页,眼眶瞬间就红了,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滴落在封面的“春秋”二字之上。

“是真的!是真的!一百文!我……我王二郎,也有属于自己的《左传》了!不用再求爷爷告奶奶地去借,不用再熬夜点灯费力手抄了!”

他哽咽着,声音颤抖得几乎语无伦次,那压抑了太久的渴望与辛酸,在此刻尽数化为滚烫的热流。

更多的寒门士子如同潮水般闻讯蜂拥而至,将“大唐文苑”的所有铺面围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他们看着那琳琅满目、以往只能在世家藏书目录上看到名字、如今却触手可及、价格低廉得如同白送般的书籍,激动得满脸通红,许多人紧紧攥着手中积攒了许久的、带着体温的铜钱,喜极而泣,相互拥抱。

“苍天有眼!陛下圣明!杜公大德啊!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壮举!”

“有了这些书,我等寒门子弟,再也不用为无书可读、无师可拜而夙夜忧叹、蹉跎岁月了!”

“知识不再被束之高阁,学问不再是豪门的专利!吾道不孤!寒门崛起有望矣!天下读书人,同沐皇恩!”

整个长安的士林彻底轰动了,其热度甚至超过了科举放榜之日。

寒门学子们奔走相告,欢呼雀跃,将“大唐文苑”所在的街道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如同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盛大节日。

他们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怀中新购的书籍,仿佛捧着稀世珍宝,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对通往仕途、改变个人乃至家族命运的康庄大道的真切渴望,是对打破阶层壁垒的无限憧憬。

对那位高居庙堂、推行此策的皇帝陛下,对坐镇东宫的太子,尤其是对那位提出并亲手缔造此等奇迹的金谷县公杜远,他们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如同江水般滔滔不绝的感激与敬仰。

而当这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传到正为盐事焦头烂额、四处筹措资金宛如热锅上蚂蚁的五姓七望核心人物耳中时。

他们先是极致的难以置信,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随即,一股比面对盐山时更为彻骨、深入骨髓髓的冰寒,瞬间席卷了全身。

“一百文……一本书?他杜远是疯了吗?!他知不知道那些雕版、那些纸墨要多少钱?!”

王元德得到心腹几乎是连滚爬进来禀报的消息时,正在书房内对着账册苦思冥想如何应付那笔即将到期的巨债。

闻听此言,他猛地站起身,眼前骤然一黑,一阵天旋地转,若非死死抓住桌角,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

崔文远手中的那只他平日最珍爱的、宋代白瓷茶盏,“啪”地一声掉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碎片与茶汤四溅,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失神地跌坐回椅中。

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书籍……他竟对书籍下手了……这杜远,是要斩草除根,掘我等世代安身立命之根基啊……”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苍凉。

卢承宗脸色惨白得如同刷了一层白垩,他颓然坐倒在胡床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

他们何尝不知道,书籍价格如此雪崩,对世家垄断知识、把持选官渠道的冲击有多么巨大,多么致命!

这远比盐业受创更为可怕!盐利,伤的只是他们的钱袋子,是外在的浮财;

而书籍的廉价普及,直接动摇的是他们安身立命、维持数百年清贵门第、与皇权共治天下的根本——对知识的独占权,以及对由此衍生的话语权和官僚选拔的隐性控制力!

若是放在往常,遭遇如此挑衅,他们必定会毫不犹豫地调动所有资源,不惜一切代价进行凶猛反击,或是操纵清流舆论口诛笔伐,斥其为“玷污斯文”、“败坏学风”;

或是动用经济力量进行围剿,打压其纸张来源、销售渠道;甚至联合朝堂之上的力量,慷慨陈词,以“维护道统”、“尊重先贤心血”为名,向皇帝施加巨大的压力。

但现在,他们做不到。

家族的流动资金早已被那堆积如山、无法变现的盐耗尽了最后一滴,甚至陷入了严重的债务危机,自身难保。

他们就像被无形的枷锁捆住了手脚、被抽干了力气的巨人,空有遍布天下的庞大势力网络和无数价值连城的田产宅院,却连拿出几千贯现钱去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文化风暴都显得捉襟见肘,力不从心。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绝望地看着那廉价的书籍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扑向市场,看着那些以往被他们轻视的寒门士子如饥似渴、近乎疯狂地购买、阅读、交流。

看着那维系了数百年、坚不可摧的知识壁垒与高贵光环,在杜远这简单、粗暴、却无比有效的“一百文”价格标牌面前,被硬生生地砸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并且这缺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扩大、崩塌。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愤怒、恐惧、绝望的无力感,如同最冰冷的毒蛇,深深地攫住了这些曾经屹立于帝国顶端数百年的世家巨擘的心脏。

他们隐隐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一个旧的时代正在无可挽回地逝去,一个新的、他们无法完全掌控的时代正在隆隆开启。

而他们,这些曾经的弄潮儿,似乎已经在第一波巨浪中,失去了力挽狂澜的能力与时机。

寒门崛起的号角,已经由这廉价却无比有力的纸张和墨香,在这帝国的中心,正式地、嘹亮地吹响了。

而这号角声,听在世家的耳中,不啻于为他们辉煌过往所奏响的、一曲悲凉而无奈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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