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那场不见刀光剑影、却远比战场更为惊心动魄的辩论结束后,满朝文武各怀心思,如同潮水般退出了太极殿。
偌大的殿堂瞬间空寂下来,只余下缭绕的檀香和方才激烈争辩留下的无形硝烟。
李世民并未立刻起驾回宫,他深邃的目光越过散去的人群,落在了正随着人流、意欲悄然退出的杜远身上。
他对身旁侍立的心腹内侍低声吩咐了一句,声音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片刻后,杜远被引至甘露殿旁一间陈设雅致、氛围更为私密的暖阁。此处不似正殿那般庄严肃穆,多了几分生活气息。
李世民已换下了那身象征至高皇权的繁重朝服,仅着一袭玄青色暗纹常袍,腰间随意束着玉带,正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凝望着墙上那幅巨大的、标注着大唐疆域及主要州府的牛皮地图。
听到身后沉稳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了朝堂之上那如同冰封的威严与冷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混合着极度兴奋、期待与一丝深藏眼底的审慎担忧的复杂神情。
“杜远,”李世民开门见山,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未平的波澜,那是被“科举”二字彻底点燃的雄心在激荡。
“今日朝堂之上,你这最后一击,当真是石破天惊!好一个‘开科取士,唯才是举’!这‘科举’二字,深得朕心!不瞒你说,此念盘桓于朕心中久矣!然……”
他话锋一转,步履沉稳地走到杜远面前,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杜远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平静的表象,看到其下的全部考量:
“然此策关系太过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可有十足把握?此策一旦颁行天下,便是将与五姓七望,乃至所有倚仗门荫的天下门阀,彻底推向不死不休的对立面!再无丝毫转圜余地了。”
他微微停顿,语气加重,带着帝王的深远思虑:“盐铁之争,书籍之价,虽伤其筋骨,耗其钱财,动摇其部分根基,却终究未动其安身立命最核心之根本。
但这科举……这是直插其心脉,要彻底断绝他们世代把持朝堂、垄断清贵之途的命根子!他们绝非案上鱼肉,绝不会坐以待毙,后续的反扑,其激烈与酷烈程度,恐怕会超乎你我的想象。
朝堂攻讦、地方阻挠、舆论诋毁,甚至……更阴险的手段,都可能接踵而至。”
杜远迎着李世民那灼热而锐利的目光,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位既是雄才大略的君王、又是自己岳父的男人,胸腔里那颗蓬勃跳动、欲开创千古未有之局面的雄心。
同时也能敏锐地捕捉到那份居于九五之尊之位、必须权衡全局的天然审慎与隐忧。他并未立刻回答,只是唇角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神色依旧是那份仿佛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从容与坚定:
“陛下,岳父大人,”他适时地换了个更显亲近与信任的称呼,拉近了彼此的距离,“箭已在弦,引弓待发,岂能因顾忌鹰隼环伺而畏缩不发?
世间安有算无遗策、万全无失之策?成非常之事,需有非常之魄力与担当。唯有一往无前,方能破局而立。”
他语气平稳,却字字清晰,如同在棋盘上落下决定胜负的子:“盐铁收回,断了他们赖以维系奢靡与庞大关系的暴利之源;
书籍廉价,破了他们垄断知识、把持文化话语权的坚固壁垒;如今这科举取士,便是要完成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彻底砸碎他们世代簪缨、垄断官途的政治特权!
三步连环,如同抽丝剥茧,步步紧逼,层层递进,缺一不可,方能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扭转这数百年来积重难返之局面!”
他略作停顿,给李世民消化的时间,随即话锋转向对方最关心的反扑问题,语气中充满了基于现实分析的强大自信:
“至于他们可能之反扑……陛下,他们如今最大的命门,便是流动资金近乎枯竭,被那堆积如山的盐彻底套死!
仓促之间,他们难以调动足够庞大的资源来发动全面、有效的反击。此其一。”
“其二,舆论民心之向背!如今我们有廉价书籍惠及的万千寒门士子之心!他们若敢公然跳出来,阻拦、诋毁科举,便是与天下所有渴望凭借才学改变命运、晋升仕途的读书人为敌!
更是与陛下您广纳天下贤才、励精图治的圣意公然相悖!此乃自绝于天下,自取灭亡之道!他们不会,也不敢如此愚蠢!”
李世民凝神静听,眼中的那一丝担忧如同阳光下的薄冰,渐渐消融,被越来越盛的锐利光芒和果决之色所取代。
杜远的分析,条理清晰,直指要害,将他心中的最后一点疑虑也彻底打散。他重重一拍杜远的肩膀,力道不轻,朗声笑道,笑声中充满了释然与决断:
“好!分析得透彻!朕就信你!那就这么定了!待一个半月后,盐铁之权彻底厘清,平稳过渡,国库因此策而稍得缓解,便立刻明发诏书,张榜天下,举行这开天辟地的第一次科举!
朕要亲眼看看,这天下究竟藏了多少遗珠!”
“陛下圣明!”杜远躬身应道,随即抬起头,目光中闪烁着思虑周全的光芒,“不过,为确保此策推行万无一失,将可能的阻力降至最低,臣以为,还需两道保险,双管齐下。”
“哦?”李世民挑眉,兴趣更浓,“快讲!是何保险?”
“其一,”杜远目光一凝,语气转为肃杀,“需严防某些人狗急跳墙,在科举消息传开之后,于地方上暗中阻挠、恐吓、甚至伤害意图前来长安应试的寒门士子。
此等龌龊手段,他们未必做不出来。需请陛下于明日朝会,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选派绝对得力可靠的干员。
最好由秦琼、尉迟恭这等在军中威望素着、且对陛下忠心不二的悍将亲自领队,持陛下旌节,分道巡察大唐主要州府!
明面上,可宣称是巡查吏治,体察民情;暗地里,核心任务便是护卫各地士子安全,震慑地方宵小,并大张旗鼓地宣扬科考之盛事!
陛下需授予他们临机专断之权,若有地方官吏或豪强胆敢阳奉阴违,暗中阻拦士子,许其先斩后奏之权,以此雷霆手段,杀一儆百!”
李世民眼中精光爆射,一股久违的战场杀伐之气隐隐透出:“此言大善!可谓老成谋国!
朕明日就让叔宝、敬德他们亲自从玄甲军中挑选精干忠心之士,分赴山东、河北、江南等世家根基深厚之地!看哪个不开眼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试试朕的刀锋是否还利!”
“其二,”杜远脸上露出一丝运筹帷幄、智珠在握的狡黠笑容,“舆论高地,需牢牢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要主动引导,而非被动应对。
臣会立刻安排杜子腾,动用《长安报》及这几年依托商会、驿站,在各大州府暗中铺设的渠道网络,加急刊印、发行覆盖全大唐的特别刊!
头版头条,便以最大字号刊载陛下开科取士、唯才是举的圣旨全文,以及详尽的科考章程、科目设置、录取优待政策!
更要组织人手,撰写一系列鼓舞人心的社论、文章,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知识改变命运’、‘天子门生’等理念,反复宣讲,灌入每一个识字、有抱负的读书人心中!
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是陛下给予寒门子弟前所未有的恩典与机会,是光明正大的阳谋!谁若敢阻拦,谁就是与天下所有寒门为敌,与陛下圣意相抗!”
“哈哈!妙!妙极!好一个‘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此句必将流传千古!”李世民抚掌大笑,畅快无比,多日来的积郁仿佛一扫而空。
“杜子腾那小子,把你那《长安报》经营得风生水起,在士林和市井中影响力日增,是时候派上这等大用场了!就这么办!
用这报纸,把朕的旨意,把这科举的声势,给朕造得满满的!要让这消息,如同春风野火,一夜之间,传遍大唐的每一个角落!”
君臣二人,不,此刻更像是志同道合、并肩谋划的翁婿二人,相视而笑。李世民笑得志得意满,豪情万丈,仿佛已看到天下英才摒弃门第之见,纷纷来投,尽入其彀中的旷世盛景;
杜远则笑得沉稳内敛,智珠在握,一切尽在计划之中的从容。
那笑容里,带着开创一个全新时代的兴奋与激昂,带着将盘踞数百年的庞然大物逼入绝境、步步瓦解的快意。
也带着一丝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属于顶级棋手和猎人的“奸诈”与默契——那是布局多年,隐忍蓄力,终于等到时机成熟,图穷匕见,要将对手连根拔起、彻底奠定新秩序的决胜之笑。
暖阁之外,春光明媚,暖风和煦,吹拂着宫苑内初绽的嫩芽。
而一场即将席卷大唐帝国政治根基、重塑未来千年人才选拔格局的变革风暴,已然在这对翁婿充满野心与智慧的笑声中,正式拉开了它波澜壮阔、影响深远的序幕。
历史的车轮,在这一刻,被狠狠地推向了一个全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