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丙利踏入新林镇的黑市,一股混杂着霉味、油烟和汗臭的污浊空气扑面而来。
狭窄的巷子里人头攒动,昏黄的煤油灯下,摊贩们压低嗓门吆喝着“细粮”、“洋布”、“好药”,声音在墙壁间撞出嗡嗡的回响。
他裹紧那身破旧的单衣,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在攒动的人头里急切地搜寻着那个刻在骨头缝里的身影。终于,在巷子深处一个稍显宽敞的角落,他瞥见了陈小丽。
哪里还有半分当年那个缩着肩膀、哭哭啼啼的小媳妇模样!陈小丽就站在一张铺着蓝花粗布的条案后,穿着一身崭新的的确良碎花罩衫,头发梳得溜光水滑,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她身边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后生,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条案上摆着几匹颜色鲜亮的布头、几瓶贴着外文标签的罐头,甚至还有几块亮闪闪的手表。她正利落地和一个穿着干部服的男人低声交谈,脸上带着一种王丙利从未见过的、从容又精明的笑,那笑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里。
一股邪火“噌”地窜上头顶,烧得他理智全无。王丙利拨开前面挡路的人,踉跄着冲到条案前,指着陈小丽的鼻子,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陈小丽!你个丧门星!害得老子家破人亡,自己倒在这儿人五人六地当起掌柜了?!老子今天……”
他的话还没吼完,就被陈小丽旁边一个黑脸膛的后生猛地搡了一把,力道之大,让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滚远点!哪来的疯狗,敢冲我们丽姐呲牙?”后生声如洪钟,引来周围几道看热闹的目光。
陈小丽脸上的笑容瞬间冷了下来,像覆了一层寒霜。她慢悠悠地直起身,那双眼睛不再是记忆里怯懦含泪的样子,而是淬了冰似的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上下打量着王丙利那身破烂和光秃秃的脑袋。
“哟,我当是谁呢。”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凉薄,
“这不是老王家的丙利哥吗?三年大狱吃够了?怎么,一出来就惦记着来咬人了?”
王丙利被她那眼神刺得浑身发毛,又羞又恼,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你……你少他妈装蒜!要不是你男人刘长明那个疯子……”
“闭嘴!”陈小丽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厉,“刘长明是刘长明,我是我!他跑了,那是他的事!我陈小丽现在靠的是自己的本事在这儿讨生活!你王家遭了报应,那是你爹娘兄弟作孽太多,老天爷收的!跟我陈小丽有半毛钱关系?”
她往前逼近一步,那股子气势压得王丙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倒是你,王丙利!当年你对我干的那畜生事,害我没了孩子,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怎么,三年牢饭没吃够?还想进去尝尝滋味?”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丽姐说得对!”
“这劳改犯还敢来闹事?”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鄙夷的目光和议论声像鞭子一样抽在王丙利脸上。
王丙利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羞辱和暴怒让他浑身发抖。他猛地伸手想去抓陈小丽的衣领:“贱人!老子跟你拼了……”
“找死!”旁边那黑脸后生眼疾手快,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攥住王丙利伸过来的手腕,像铁钳一样狠狠一拧。
剧痛瞬间传来,王丙利“嗷”地一声惨叫,整个人被扭得半跪在地上,脸颊蹭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啃了一嘴灰。
陈小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地上狼狈挣扎,脸上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只有冰冷的厌恶。
她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把他扔出去。”她冷冷地吩咐,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扔一袋垃圾,“以后这黑市,见一次,给我打一次!脏了我的地方!”
另一个后生立刻上前,像拎小鸡一样把哀嚎的王丙利从地上提溜起来,在众人的哄笑声和鄙夷目光中,连推带搡地将他狠狠摔出了巷口。
王丙利重重跌在冰冷的石板路上,骨头像是散了架,脸上火辣辣地疼,分不清是摔的还是臊的。他挣扎着抬起头,只看到巷口那两个后生抱着胳膊,像两尊门神,投来轻蔑的冷笑。而巷子深处,陈小丽已经转过身,仿佛刚才只是赶走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王丙利蜷缩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浑身骨头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拼凑起来,每一处关节都叫嚣着剧痛。
巷口那两个后生投来的轻蔑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脸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牵动了被扭伤的胳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能狼狈地半撑起身子,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一股铁锈味,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里带着血丝,混着地上的泥灰,肮脏不堪。
他王丙利,坐了三年大牢,出来迎接他的不是同情,不是畏惧,而是这样赤裸裸的蔑视!陈小丽这个贱人,她凭什么?!凭她攀上了什么靠山?还是凭她那张脸皮厚过城墙?她害得他失去了一切,家、亲人,甚至做人的尊严!她怎么敢!怎么敢用那种看臭虫的眼神看他!
那股烧灼的恨意非但没有被冷水浇熄,反而在极致的羞辱和无力感中,像滚油一样沸腾起来,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扭曲。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巷口那两个抱着胳膊、面带冷笑的“门神”,又穿透他们,死死钉在巷子深处那个模糊却耀眼的侧影上。
“陈小丽……”他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你等着……你给老子等着!”他脸上的泥污混合着屈辱的潮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呵……老子看你得意到几时!这新林镇……还没到你只手遮天的时候!咱们……走着瞧!”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地上爬起来,佝偻着腰,像一匹受了重伤、却更加危险的孤狼。